大吉关注|班宇·《安妮》:午夜飞行,有彗星穿过身体
在小说里寻找音乐感、在小说中安放情绪、让小说没有明确结局,让人物在结尾置身迷茫——这些元素是属于班宇的创作特质,也集齐于《安妮》。音乐可以触动人心,或是帮人们打开一条记忆通道,经由某首熟悉的旋律,能迅速搭建起过往时空的场景,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。小说也可以。
01、梦中飞行,加速逃离现实。
「B在梦中飞行,掠过一片蛮荒之地,耳畔是起伏的风声,像一首进行曲,不断变幻的空气之诗,他在上空,俯视着行动缓慢的犬群,太阳渐渐落下去,而地上的灰烬升起来,环绕其身,像要将其隐藏。B想到了地狱,唯一需要征伐之所,以及关于那里的一首短歌:“在垂落的暮色中,丧钟在远处敲响;我亡父的长笛啊,你究竟埋葬在何方?”想到这里,他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,落下眼泪,身体也随之下降,而后逐渐加速,景物模糊,时间被无限延宕,仿佛落入深渊。这时B忽然想通一个问题,他原本认为,深渊之所以令人恐惧,原因在于坠落在地的一瞬,其实并非如此,真正的恐怖之处在于,这种下落将是无止尽的。」
梦里飞翔。这场景通常是令人愉悦的「超能力」,大多数人的飞翔梦中,极少会出现由飞翔转为坠落的情景,通常都会轻轻地安然落地。一旦出现「坠落」,则会伴随真切的恐惧感,有人甚至会因此惊醒。难怪弗洛伊德曾表示,坠落的梦可能和孩童时代从床上滚落的记忆有关,是一种恐惧的重现。如同小说里那句「他原本认为,深渊之所以令人恐惧,原因在于坠落在地的一瞬,其实并非如此,真正的恐怖之处在于,这种下落将是无止尽的」。恐惧源于未知。
「B想起两年之前的晚上,暴雨倾泻,许久不停,井盖向上返水,城市交通瘫痪,桥下车辆熄火,甚至漂浮起来,人们站在公交车顶,像是困于孤岛。B也身在其中,雨水模糊视线,他没有呼救或者喊叫,而是试着让自己飞起来,在铁皮上滑行,然后飞在雨里,如鸟人一般,向下望去,那些车像一艘艘玩具船,在世界的澡盆里摇来荡去。想到这里,有那么一瞬间,B确定自己真的飞起来过,不然那些清晰的场景又怎么解释呢,有时候就是这样,做过的、没做过的,或者听说过的、梦见过的事情,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,会自动纠缠在一起,愈发难以辨清。」
日光下发生的事情,黑夜里也令人不安:不过也可能反之亦然。梦中的飞翔,因为太过美妙,常常令人醒来后仍意犹未尽,甚至怀疑自己也许真的具备此能力。也不是没有根据,尼采认为「梦中的经历,倘若我们经常有这样的梦中经历,最终就会成为了我们整个心灵的一部分,就像“真正的”经历一样。」也正由于这些经历,我们变得更富有或更贫乏,甚至在某些时刻,都不免会被我们梦中的习惯所左右。
但转念一想,总想着飞起来,总是漂浮在天上,其实是总想逃离。当个人无力与命运抗争时,逃逸就成为了另一种可行的方案,暂且称之为带有追寻理想意味的「诗意逃离」,尽管这类逃逸行为仍可能会导致悲剧的结局,但它却向我们展示了另一种生命体验的可能,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「逃避虽可耻但有用」。如同班宇另一篇小说《枪墓》中,吴红定格于最终出走、音讯全无;《肃杀》里的肖树斌凝固在了在桥下隧道挥舞旗帜的那一刻,以及永远躺在水底的《冬泳》里的孙少军。
02.有星降落,彗星穿过身体。
班宇的先锋叙事在嵌套结构的安排下,并没有更多地将故事背景完全虚化,而是融汇了现实层面的东北元素。《安妮》里有一段很东北的时代细节:一个残疾女孩在工厂和男孩相爱,女孩说:“我有一个愿望,结婚时你能不能送我一台电子琴?”班宇说,他很喜欢电子琴发出来的声音,这是那时很写实的一种情境,因为在东北的那个时代,工厂会督促职工们培养文艺爱好,也总举办各种文艺活动,很多人家里有吉他,有电子琴。
而王杰为初恋而作的那首《安妮》,也有非常类似的背景,青春期的王杰在舞会上,一见钟情了身患残疾的女孩,萌生情愫后匆匆而别,再次「相遇」却是得知了对方意外身亡的消息,美好的深情就此化为琥珀,所以无法忘记,所以会永远爱。
回到小说《安妮》,男孩对于电子琴的请求是这样回应的:都不难办。然后就骑车回了家。后来发现,虽然嘴上说得痛快,其实心里拿不定主意,夜里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,然后 他在那个夜晚有了一场奇遇,这也是本篇小说里,充满科幻感的精彩场景——
披上衣服出门,那时住平房,后面是体育场,晚上没人管,随便进,我在跑道上走圈,就我一个人,也不知道走了多久,许是后半夜,恍惚看见天上有东西往下掉,开始零星几束,我以为是眼花,或者有人放鞭炮,后来发现不对,四周空旷,火光不可能由上至下,到地上就没影儿,而且逐渐增多,一束又一束,好像带点响儿,接近哨声,有的落在我身前,有的在后面,面积就体育场这么大,做梦似的,我琢磨,是不是遇见什么天文现象了,也不知是好是坏,有点怕,赶忙躲起来,藏在入场通道里。通道是水泥砌的,半弧形,里面没挂灯,很像防空洞,咳嗽都有回声,墙壁湿冷,还有水珠,我靠在上面向外望,后背湿一大片。后来火光渐少,我觉得意思不大,便从通道出来,准备往家走,刚迈几步,天上有一道闪电经过,照亮大地,雷声震耳,像是将天空劈开一道裂缝,之后,我看见一团巨大的光束朝我袭来,由远及近,拖着尾巴,速度不快。我忽然想起,之前在报纸上看过,哈雷彗星今年要来地球一次,裸眼可见,壮阔美丽,机不可失,每隔七十六年才经过一次,人要是好好活着,一辈子兴许能碰见一回,我看着光束匀速迫近,心想,许就是它,今天让我赶上了,这得珍惜,但轨道不太对,也可能是这次来了就先不走,做做客,那也得欢迎,毕竟礼仪之邦,情分不能落后。我就闭上眼睛,双腿立正,站在体育场中央,展开双臂,微笑面对,其实心里紧张,束手无策,也没有时间概念,一秒钟仿佛长过一生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我感到眼前一阵白光扫过去,鼻尖发凉,水雾萦绕,空气甘甜,然后一切又暗下来,我睁开眼睛,周围寂静,抬头望天空,什么都没有,闪电、彗星或者光束,全不存在,但我又感觉得到,刚才确实有什么东西穿过我的身体,为我注入一种新的精神。我觉得十分振奋,回到家里,还是没能睡着
第二天,男孩真的买了电子琴,去工厂找女孩,表达了自己的承诺,不仅如此,还跟她提到了前一晚的奇遇——
然后告诉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。她想了想,说,许是个预兆,到底什么模样,看清没有,我说,头小尾巴长,像过年时放的魔术弹,她说,那时候你在想啥,我说,我想它要是来待几天,那还好说,要是奔我来的,顺道要接上我,那不能去,咱俩昨天的事情还没个说法,不能给你的后半辈子留悬念,她说,考虑得还挺周全,然后又弹了一首歌,边弹边唱,声音不大,但发音标准,唱得比弹得要好。B看看表,说道,我要走了,下午还有事情。继父说,最后两句,其实我没告诉她的是,那天晚上,群星降落后,我站在体育场中央,也听见有人唱歌,声音跟她一模一样。后来我俩摆酒席,闹得挺欢,婚后日子相对平淡,但我总觉得心中有东西时常燃烧,滚烫、炙热,冬天吃口雪,才能好受一些。
当年的男孩与女孩婚后,平淡度日过了很久,妻子病逝,男人背着骨灰出来,坐车又来到当年那个体育场,坐了一下午,旁边是亡妻的骨灰,安安静静。再后来,男人再婚,成为了小说主人公B的继父,至此,继父的回溯,几乎是一个精彩的、独立成篇的科幻小说,既有叮咚叮咚的写实细节,也有纷纷扰扰令人恍惚的魔幻时刻,但生活不就是这样。
我想明白一些事情,原本以为我跟别人不太一样,毕竟有彗星曾穿过我的身体,结果是没什么差别,有点遗憾,日子还得过,跟谁过都是过,这么讲不好,但是实话,今天晚上,要是能再见到有星坠落,我就去问问它。这次我有所预备,好几个问题,那天的光束到底怎么回事,是什么东西在我体内燃烧,歌声又是从何处而来,都得讲清楚,要是它这次要带我走,那我就跟着走,岁数到了,遇上老朋友,跟着去见识一番,未尝不可,这些年来,我就想着这么一个事情。
03.鼓手圣徒,永在同一时刻。
B向另一侧走去,随意而闲散,接近门的那一瞬间,忽然改变方向,步伐紧促,却尽量不发出声音,像一只猫。他推门而出,来到室外,夜空深蓝,街灯忽明忽暗,B抬眼望去,雨已经停了,星辰取而代之,将睡眠照亮,许多身披火星的人,正缓缓下落,布满黑夜的背景,风吹过来,街边的树枝不停摆动,微妙起舞,B来到车旁,迅速钻入其中,驶离此处。
他将通信设备关掉,开了很久,沿着同一条街,到了尽头再调转回来,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老歌,一位港台男歌手,不断地许下誓言,他唱道,他不能失去她,他无法忘记她,他用生命呼唤她,他将永远爱她。B笑起来,又摇摇头,一个人是不可能为自己失败的选择去负责的,也无法追回,他从此将一错到底。这首歌里,只有这四个字如约而至,长夜漫漫,的确,近乎真理,不可反驳。在一天的深处,空气变凉,黯淡无光,车灯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前路,耐心耗尽之前,他终于听到隆隆的声响,沉稳而广阔,与发动机的低频形成共振,仿佛有未知之物正在降临。是什么让一颗星与另一颗星产生交集,无法想象,他抬头看着这条街的名字,云峰。真是个好名字。现在他只知道,自己将会一直开下去,在行星坠落之前,加速,停止,再加速,穿过旷野与长夜,上行不停歇,像在云里,像在峰上。
有人问班宇:为什么你的小说结尾总是类似一个人迷茫地站在一个十字路口,感到无处可去?他回答:我当然可以写不一样的结尾,但是我就是想这么写,而且还想每次都这样写,这种结尾被我写得多了,就属于我了。
也有人问他,为什么你的很多作品没有结尾? 他说:“谁是鼓手,谁又是圣徒,那并不重要。总会有光,驶于冰上。无论如何,永远在同一时刻,你们从此行过。”
生活中是没有出路的,
唯一存在的是前进的力量,
我们能创造的是这种力量,一旦有了它,
解决问题的方法也自然跟着产生了。
——《夜航》
☆ 如果您有想要递交的剧本作品,请将剧本以邮件附件方式送给我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