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吉关注|《美味佳药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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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:《美味佳药》 作者:杨知寒
关于「佳药」
是毒药也是解药
《美味佳药》不是个读起来轻松舒服的故事,对于故事里的少年或是故事外的读者都挺沉重,三位男女主人公,年龄不大,却都不缺乏生活的磨难。两位男主人公在作者杨知寒的生活中确有原型——赵乾,智力超群但身体有残缺,他「敏于苦难,能清楚地阐明痛苦的前因后果,却力有不逮」;朱怀玉,被人称为“废物”的异类,他「最大限度地将自己与世隔绝,自卑的同时寄希望于苍穹」。
女主角朱秀秀是虚构的人物,却是杨知寒写得最开心的一位,可能她骨子里的生命力如同温暖的火光,不仅救赎小说里的人,更是读者甚至是作者期盼的救世者,有她,就让这个绝望的故事,多了一线希望「如同夜空中的焰火,短暂直接,不要任何铺垫,却能映出人眼里的光」。
这三位主角在命运流转中相遇,在尚未被社会过多塑造的时刻, 承受着各自原生家庭的冲击和影响。杨知寒希望能通过文学创作,寻找出形成这种结果的原因,同时也希望这些男孩女孩,「能够最终找到他们生活里,得来救赎和看到希望的时刻」。好消息是,这个近乎绝望的故事里,除了乍现的烟花、克制的温情,最终迎来了明亮动人的结尾,三个被原生家庭“抛弃”的男孩女孩,彼此之间组建起一种“类家庭”的情感连接,在海滩上嬉戏追逐,定格当下。
「生活里总会有这样难的时刻,也会有好的时刻,关键是你要等」。
小说《美味佳药》
摘选与赏读
小说里,杨知寒用笔触还原了现实中的故人朱怀玉,从屋中摆设,到人物气质:很礼貌,礼貌到不符合年纪,用书面语讲话,客气极了,还有自卑在蔓延。在现实中,一个家族若出了朱怀玉这样一人,“注定成为谈资”,也可想象,若是长辈们谈论起,必定“总有掩盖不掉的不满意”。
而身有残疾的赵乾,与对于一个比自己还弱的人,竟生出几分隐秘的优越感,描写先是铺陈赵乾的想象,最终归化为一个黄昏里、北风中怪异的身影,这段对于朱怀玉处境的悲惨想象,真正突出的却是赵乾的悲凉人生——
后面课上,我尽量不问他问题,晃着手里练习册,我抿嘴笑,张嘴笑,突然对这份工作充满热情和宽容。像是能第一次站在个不一样的台阶上,去看待这世界上比我还弱的人,想观瞧他是如何生存的。可以想象,像朱怀玉这样的人,绝不会只在学习一件事上不如意。在学校,他会受到从同学到老师的全方位欺凌,等被扔进社会——我都迫不及待,想看到他那时是怎么哭的,情景将会比看到游戏里的怪物剩一丝残血,坠入深渊时,来得更有趣味。从他家出来时,天还没黑,我在北风里走,兴致高昂,敞怀迈瘸步,绕远道回小屋,路上连打几个滑刺溜。
关于赵乾的原生家庭,即故事的重要主线,小说里花了大量笔墨,着重描写。每年的年夜饭,仿佛固定流程,令人绝望,一桌毫无食欲的饭菜,围坐面目可憎的家人,家宴的收尾,都以家人对母亲的眼泪发起攻击为信号——
落座后,是干秋惯例,我爸祝酒,我奶提杯。今年我姑一家没赶回,除了我爷我奶,桌上就我们一家三口。饭是我妈下午过来做好的,一道酱烧鱼,炖好后放我边儿上。他们絮絮谈话,我则一筷头一筷头地分解鱼肉,看电视里无声的春晚表演,花团锦簇,一团下去,一团上来。烟雾和酒味渐渐在桌上缭绕,年年如旧,哭声会埋伏在最后,像颗几乎要被遗忘了的哑弹。我妈开始拿纸巾,点上她两只肿眼泡周围的眼泪。一张小圆脸上,四十来年中,浮现出的永远是低眉顺眼和委屈巴巴,我都看厌了,我爸更是,搡她说,乐意哭,下桌哭去。我奶不说话,有冷眼观瞧的意思,待我妈又哭一阵,我那坐在轮椅上的瘫爷爷干脆把半杯白酒泼过去。我还置身电视节目里,精神被花团锦簇包围着,看一团下去,一团上来,眼花缭乱,感到平静。
一边是让人生恨的爷爷奶奶,一边是无力又无辜的母亲。赵乾和母亲是这个家庭的弱者,母亲早已失去斗志,但复仇的火焰却在赵乾心中悄悄滋生——
我等我妈跟我一块儿出楼道,我俩将在出小区后的岔路口分离。我不知道她现在住哪儿,但她说有地方住,我也就没细问。烟花在离我俩头顶不远处爆裂开,我瘸着腿在前,半天不见她跟上,回头看,我妈原地仰头,傻看着烟花,两手交叉,都塞进她两只套袖里。她薄薄两瓣紫嘴唇全咧开,跟孩子似的,包不住一口四环素牙。临别前,我妈从一只套袖中掏出封红包来。我接了,听她带哭腔说,妈还是希望,你能快乐。
赵乾独自沉浸在黑暗的安静里,想象干掉全家人。仇恨相较之下,实践的确容易。杨知寒原定的结局,是全家在饭桌上死去,合了赵乾心愿。只是写着写着,越了解赵乾、代入赵乾,越得来一个信号:他不想这样。这段描写很隐晦,将赵乾“计划用药毒死全家”一句简单粗暴的话,延展成一幅空灵唯美的画面:
当晚躺在朱怀玉家的沙发上,我什么也没盖,屋里很热乎,朱秀秀睡了一会儿自己起身回房间,带上了门。世界归于安静,我眼前再度出现,出现了无数次的设想,我爷,我奶,我爸,我妈,我小姑,我妹妹,包括我小姑即将到人间的第二个孩子,都会和这夜晚一样,集体安静,灵魂出窍。所有人的世界都会在相聚时刻,在一张团圆餐桌上,走入终结。那将他们召集在今生,结为家人的缘故,也会送他们出今生,到下一站地。他们将在站台上整齐地继续等待。到那时刻,我们都是等车来的陌生人了,因为客气,对待彼此,反生出许多今生没有的温柔来。
刻画赵乾这个人物,对于杨知寒来说,是这篇小说里最艰难的一个人物,“毕竟他既没有朱秀秀的不管不顾,也没有朱怀玉的寄希望于苍穹”。写到最难过的时候,是写赵乾留下遗书,因为这个人如此实际,能清楚地辨别所承受的苦难,清楚究竟以什么换取,才能抚慰这些痛苦。智力超群,对一个痛苦人来说,只能苦中加苦。在无数个孤单凄惨的夜晚,赵乾靠幻想活着,靠仇恨教给自己做人的道理,陈诉痛苦过于容易,而容易不属于他复仇的一环。
我爷昨天和我奶去超市,看见卖姜的货摊上立了一块牌子,写,掰岔罚款。他本就哆嗦的手里,正掰好一岔生姜,被售货员逮了个正着,罚款五元。我爷张口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,连祖坟外头的人也没饶了,爹妈奶奶立时飘于半空,盖住了店放的流行歌曲。最后还是在对方诅咒我爷瘸三代人的送别语中,由我奶扔下五块钱,推着老英雄匆匆出战壕。
……
我给你卸个胳膊腿儿吧。我教你走直线,你倒是走啊。疼?忍就不疼了,我主要就锻炼你个忍。看见饼干就伸手,你就要。那是你姑孝敬我的进口饼干,你他妈哭?跟你死妈一个德行,外头号丧去。说完,我爷照着我十一岁的腿骨打去,手里拿着一把钳子,砸,一砸定音,你是瘸子了。老赵,你这干啥呀,就一个大孙子。好孙儿,不哭,不吱声,咱不理爷爷。奶奶都心疼,好孙儿,再走两步,你不疼,你能走。听话,等你妈回来了不许和她说嗷,不许说是你爷把你打的,说自己摔的
“我虽没得到爱,也没被爱束缚住”,这句话庆幸又悲凉。
朱怀玉说,他往后想做个手艺人,做微雕,做紫砂壶。还想做和尚,做道人,做个吃斋的好人。有时我会和朱秀秀一起听他讲,眼神偶尔各掠过他头上,默默交织住,再无奈双双看回他,像看回我俩的孩子。老天作证,我真觉得这十天,是我人生里最好一段时候。我虽没得到爱,也没被爱束缚住,我计划仇恨,又到底还没实践它。我清楚自己的人生会停在具体哪一刻,我看着那个爆炸键,在眼前平稳安放住,随时间慢慢往前耗。二切都不耽误每到晚上,和朱秀秀朱怀玉一双姐弟,看同一场电视节目时的平淡与温情。温情,就是不必开口。情绪流动像小股的电流,它嗞嗞作响,可不叫人受痛。
赵乾对爷爷奶奶和姑姑,是纯粹的恨。但对父亲的情感则有些复杂,他来到父亲工作的澡堂,一方面“想在大日子前洗个澡”,更多的,可能是想主动制造以后可能不再有的“父子独处的时间和缘分”。
赵乾默默观察着工作中的父亲,不再是自诩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比奥特曼都能耐”的记者赵博,而是一个低声下气的搓澡工赵博,看着颓废的父亲,赵乾心中生出淡淡酸楚,等到父亲给自己搓澡时,不经意地说起一直没开口的关心,被赵乾呛回一句“说了有啥意义?”父亲不再回应,空气里只弥漫着令人鼻酸的醋水味儿,而这醋水“在他运劲下温柔地包裹着我,从没有过,被他这样柔和去对待。”
我也躺去到那张新换了塑料膜的椅子上,趴着,让他先来背部。我爸脱下澡巾,问能不能让他歇下,今天活儿太多了。他到旁边找了个空水龙头,给自己浇。那一刻,他不知道我正起身端详他。我想到的,是记者赵博。想赵博不应该出现在这里。他该心怀中央台,掂著利比亚,成为电视里的战地记者,当着万户干家侃侃而谈,没一句磕巴的话。还想起青年赵博在他儿子小时候,对后者信誓旦旦,你爹我,力拔山兮气盖世。不比奥特曼都能耐?澡堂里,瓷砖昏黄,白雾腾空。几乎都是老头,都在池子里泡自己,跟泡瑶池似的,幻想益寿延年,更借此逃离现实中种种。我爸冲完水,一鼓作气,搓我的下巴颏、肋骨和大腿。搓着搓着,雾气中间我,还想添点服务不?我问有啥,他如数家珍,奶、酒、盐、醋。只有客人想不到,没有老师傅做不到。你又瘦了,咋整的?说着,我爸拍一下他好些年养出来的小肚子,手上缓了缓说,爷们儿,你吃劲啊。我说,过去我一百六十斤。我爸说,想不通,咋能减下那些肉的。一直想问你,是不在外地念书那几年,出什么难事了,你总也不说?我向后看他,他没看我,我爸嘴咬开醋包的一角,让我躺平,往下浇开,酸气弥散,到我背上凉凉的。我说,说了有啥意义?他没回答,醋水在他运劲下温柔地包裹着我,从没有过,被他这样柔和去对待。从几岁起,我爸不再抱我,也可能是我主动,先去拒绝了作为父亲的他,每一次笨拙的示好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总恐惧他碰我,看到他的手,会让我神经紧张,毕竟随那只手带起的掌风,曾无数次刮痛我的脸。
那个大日子终于来到了。一盘下了药的黑白菜,被赵乾端上桌,眼看着家里人就要开席,就要有人动筷子去吃那道菜,赵乾闭上了眼睛,但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又让他睁开眼,朱秀秀不请自来,突然到访,一切将就此改变。
对于这篇小说,杨知寒想在小说里“尽力给些希望在”。所以这个故事里,在赵乾和朱怀玉之外,有了一个朱秀秀,写她,是杨知寒最开心的时候,朱秀秀就像一抹夜空中的焰火,停留的确短暂,但那一霎看到她的人,就会接收到希望,哪怕只存一线希望,哪怕这并不是小说人物真正想要的,杨知寒都想代他们试一次,“看看烟花,看看雪,看看手上握着的别人的手”。
(我)睁开眼,我爸起身到对讲机前,询问对方是谁。听不清答语,他也开了门。门开后,朱秀秀站在那儿。她手里拎了两盒红彤彤的保健品,说从自己单位拿的,不成心意,今天贸然来,是想认个门。我的家人们,全都不知所措地或站起,或僵着表情,看待这如同天外来客的少女,是如何自来熟地、笑着问问这个问问那个,问还有凳子不?凳子搬来,她插空坐去我边儿上。我看着朱秀秀,打一看到她的眼睛,我就清楚了,她已经找着了我留的信,那封被我在今天出门前打印好,夹在《牛虻》里的信。《牛虻》那一页中,应景写着亚瑟赴刑场前,留给爱人琼玛的话: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,我就爱你了。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,系着一块皱巴巴的围脖,扎着一根辫子拖在背后。琼玛,我仍然爱你。
朱秀秀以赵乾女友的身份,招呼着全家人,她的明艳动人感染了全家人,大家都以不可思议的眼光向赵乾投去“你小子可以”的暗语,这大概是赵乾从小到大最高光的时刻,是朱秀秀给予的。
在一派祥和之中,朱秀秀端起那盘被赵乾下了毒的菜,走到厨房倒进垃圾桶。赵乾急了,他急的不是朱秀秀破坏了他的计划,而是朱秀秀在众目睽睽之下,端走大家都知道是赵乾做的菜,却没有一个人好奇问一句:怎么了?因为,根本无人在意。这盘稀稀拉拉躺在垃圾桶里的黑白菜,其实就是赵乾,无人在意。
她端起我那盘黑白菜,问厨房搁哪儿?所有人都指给她,姑娘,身后就是。我跟她一起到厨房,见朱秀秀以迅雷之势,将我做的菜倒进了垃圾桶。我搡她一把,还想给她一巴掌,我通红眼了,可我知道无论如何,自己也下不去这一巴掌。朱秀秀凛然说,身后可没有子弹等着你。你不是注定上刑场的牛虻,知道吧?我反问,拿你自己当救世主了呗?她说,不和你辩,现在不辩。说完,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发现了厨房里的蛋糕,啊吗一声叫,惹所有人都急着问,赵乾你咋了?朱秀秀笑嘻嘻地捧出蛋糕,说,为啥不先唱个生日歌,点蜡烛,许愿呢?我再没理她,独自在厨房里站着。听外头桌上,大家跟都被下了催眠似的,照朱秀秀吆喝的做。他们拆开了蛋糕外盒,在寿桃周围插下蜡烛,我爸关了灯,好些声部齐着唱起生日歌,由朱秀秀领唱:祝你生日快乐,快乐快乐,多快乐。她还加词,是加了我没能加入的词。片刻静默后,掌声稀落。再片刻,我猴子捞月似的想抓起垃圾里的木耳和白菜,徒劳无功,再也抓不出一盘莱。
最终,在朱秀秀的救赎与朱怀玉的陪伴下,赵乾仿佛新生。三个年轻人来到热带海滩,如此梦幻,却如此真实。曾经脑海里的恨已被眼前的真实替代。小说最后提到了老牌摇滚乐队清水复兴合唱团经典曲目的歌词,“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 coming down on a sunny day?”这首歌也曾作为电影《费城故事》的插曲,透露出轻快却伤感的气息,赵乾瘸着腿,在沙滩上跌跌撞撞追打胖胖的朱怀玉,可能跑着笑着,眼泪就飞落在金黄色的沙滩上了吧,如同朱秀秀说出的那句动人情话:好瘸子,你再跑得久一点 。
朱怀玉沾了满身沙子走来,我第一次看到他几乎裸体,想给自己眼睛戳瞎了。闭眼再睁开,身边如此真实,还真是金黄沙滩,碧蓝大海,三人都躺在白色沙滩椅上。我突然想阔气一把,跟朱秀秀商量,叫生猛海鲜来吃,叫顶级厨子给咱做。我已能想到,大个儿的蟹钳肉入口,是什么滋味的。朱秀秀揶揄我,啥都吃,不怕有人给你下毒啊?知道来龙去脉的他俩,对着笑我。我只敢拧朱怀玉的肥脸说,非亲非故,下什么毒?他居然还笑,还能甩脱我手,奋力奔远,挑衅我去追。我当然追,凭啥不追。毕竟一个瘸子去追一个胖子,对彼此来说,都是痛苦,也都是锻炼。
记得写《美味佳药》时,我多次为赵乾搁笔,写不下,难受,有这时间打会儿游戏多愉快,也记得有很多次是朱秀秀让我发出了欢快的笑声,在小书房里面对文字,像面对我喜爱的女孩的脸,想象她的眉毛和眼睛。久病成医。当病态的赵乾永远也没有可能真正痊愈,他能实现的一部分医治,可能只是自己往后的人生。那么,祝他高走,祝他和美好的朱秀秀在碧海银沙间,互看一眼,相对而笑。朱秀秀会说出如此浪漫的情话:好瘸子,你再跑得久一点。
——杨知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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