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塔洛》2015年 编剧、导演:万玛才旦
和小说的情节一样,电影《塔洛》讲述自幼放羊为生的藏民塔洛,第一次“遭遇”所谓的爱情。在这个貌似平淡的故事中,万玛导演通过黑白影像,融入很多值得品味的意蕴,他让观众处于上帝视角,全程目睹塔洛的内心波澜、冲动与失落,在电影冷静的叙述中,隐藏着小人物对于改写命运的向往,以及迷失在命运洪流中的慌张。
影片中,还深埋铺藏了一个“暗语”,这便是“塔洛”一词本身。在藏语中,“塔洛”的意义是:逃离者。有首流行歌曲这样唱:“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,离不开暴风圈,来不及逃。”而逃离,正是这部电影中,人物在命运面前的态度,尤其是灵魂失控后的塔洛。
01、第一次逃离:悸动、窘迫
“你干嘛盯着我的脸看?”
“你是我见过的,第一个留短发的藏族姑娘。”
“我留短发,是为了等留长发的小伙子来找我。”
进城那天,塔洛在派出所表演背诵语录、报出羊群的准确数据,众人既有猎奇心态,也忍不住感慨:可惜了可惜了。他们认为有如此记忆力的人,窝在山里放羊,实属可惜。不过,至少还是可以通过办身份证,成为一个“有身份的人”,不然“有谁知道你是谁呢!”此时塔洛的内心,还是很清晰的:“我知道我是谁不就行了吗,别人没必要知道吧。”这份简单与坚定,在理发店遇到杨措之后,就开始坍塌了。
在派出所表演背诵语录的塔洛
杨措一边为他洗头,一边打听他的身份,好奇他有多少只羊。塔洛延续着派出所表演绝活的兴奋感,细细碎碎地向杨措数算。对塔洛来说,这只是“一个好牧羊人的基础技能”,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,杨措想的却是:我要如何才能从这个连干洗头发都不懂的人手里,捞到钱。杨措笑盈盈地对塔洛说了几句暧昧的俏皮话,不过是杨措做生意走江湖的小场面,但对塔洛来说,这是从未有过的甜蜜暴击,足以振聋发聩,兴奋而局促到眼睛不知道落哪里。所以告别时也手忙脚乱,帽子和包都忘拿了,五十块钱也没让杨措找,匆匆忙忙在杨措炙热的目光中,慌乱地逃离了现场。
这是塔洛的第一次逃离,尽管手足无措,但是,在塔洛的心里,却打开了一个令人遐想的新世界。
02、第二次逃离:甜蜜、忐忑
“如果让你选,你想上哪儿?”
“拉萨。但去拉萨需要很多钱。”
“把你的羊卖了,咱俩不就有钱了吗。”
初次逃离之后,塔洛看似窘迫,却不知不觉被杨措吸引。隔着马路吸烟时,目光总飘过对面,飘到窗边,去找寻屋里的身影。于是,本该回家的塔洛,又踱步来到理发店门口。杨措问塔洛,你在干嘛呢?塔洛看遍了四周,就是不看杨错的眼睛:没干嘛,我就在这站着呢。
此时杨措心中已有几分确定:自己的魅力在这个男人身上起作用了。于是请他吃雪糕,再次夸他英俊,叫他快被人遗忘的名字:“塔洛”。邀请他去KTV,脱了外套故意扔在他身上,然后唱了两首歌,一首唱给塔洛“遇上你是我的缘分”,另一首唱给自己“走出大山,看看外面的世界。”而局促的塔洛,只唱了一首“拉伊”。所谓“拉伊”,是藏族青年男女倾吐爱慕之心的情歌,没有固定的歌词,但完整的对歌会有渐进的“程序”,从问候到相恋、相爱、相思甚至是相违相离等。
KTV里热情奔放的杨措和局促的塔洛
拉伊在这部影片里是很重要的细节,在这场戏里,塔洛当时唱的拉伊歌词是这样的——
“姑娘啊姑娘,
熟悉的森林,陌生的百灵鸟,
虽然相互陌生,听你鸣叫就熟悉了。
熟悉的村落,陌生的人儿,
哪有注定相识的,说上三句就熟悉了。”
如此克制的歌词,仍然能感受到初相识的喜悦,以及男性的主动,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塔洛萌动的春心。
接下来,就是醉后醒来的清晨,塔洛略有些惊慌,但更多是肉眼可见的甜蜜。当他沉浸其中时,杨措已经展开攻势——先是提醒塔洛“你昨晚说喜欢我了”,但又退一步“但我不会对你怎样的”,接着提需求“你带我去别的地方吧,我不想再待在这里”。尽管此时塔洛已掉入温柔乡,但他嘴上仍强调“我从未想过离开这儿”。看来,直奔主题是行不通了,杨措话锋一转,转问塔洛:“如果让你选,你想去哪儿?”塔洛上钩了,开始描述自己的向往之地,“拉萨,但去拉萨需要很多钱。”杨措抓住机会了,提醒道“把羊卖掉就有钱了”。
塔洛逐渐迷失在杨措的温柔中
但塔洛表示羊不是自己的,杨措不再强迫,以退为进:“我的店也可以赚一点的。”并强调“等咱们赚够了钱,我带你去你想去的拉萨。”不知不觉,杨措将出走计划的主体,偷换成塔洛。塔洛没再接话茬,起身后只问了姑娘的名字叫什么,就离开了。这场对话看似卡住,其实情场新手塔洛已呈晕头转向之态。
这是塔洛的第二次“逃离”,逃离了一个看起来无力承担的出走计划,逃离了一个触手可及的爱情。
03、第三次逃离:渴望、绝望
在高高的山上,鸟儿一对对飞翔,
我没有飞翔的伴儿,你做我飞翔的伴侣吧,
在茫茫的大地上,知心的情侣一对对,
我没有知心的伴儿,姑娘你来陪伴我吧。
逃离杨措的塔洛,回到熟悉的地方,尽管他每天还在做着跟过去相同的事儿,但又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了。在塔洛的生活里,多了一件事:练唱拉伊。但不再是KTV里那首羞涩的初识,而是“我没有知心的伴儿,姑娘你来陪伴我吧”,这句歌词,是塔洛心中被触动之后,一发不可收拾的渴望。
无论是在屋里干活,还是休息时躺在床上,收音机始终播放着这首拉伊,塔洛翘着脚打拍子,认真地学,手里的活儿不停,嘴里的曲儿也不离。哪怕外出放羊,孑然一身,立于广阔的高地之上,他也认真地、用心地唱着这首拉伊。当唱完那句“姑娘你来陪伴我吧”,羊群渐渐走远,叫声和偶尔出现的铃声,都慢慢融入山谷之中,只有塔洛孤单的背影,一动不动,目送着熟悉的一切逐渐远离自己。
许多人都对这场戏印象深刻
电影中的这一段非常动人,画面中静止的身影和大山,被缓慢移动的羊群、不时出现的鸣叫与响铃声打破沉默,恍惚中仿佛预示着塔洛的命运之舵,即将转向未知之地,这一幕散发着莫名的魅力,有入梦般的迷离和舒适,也让人感到不安,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。
等到全片结束后回味起来,才发现,这一幕大概蕴藏着塔洛内心挣扎:是固守一成不变的牧羊生活,还是奋起出走,追求那美好的新世界?现在的生活真的一无是处吗?新的世界就一定会幸福吗?诱惑就是这样,好像充满未知的危险,但又有更大的吸引力,让人忍不住豁出去。这场戏,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,既安详又诡异。而那场暴风雨,在塔洛一次醉酒之后,终于来临了。
在接连强烈的孤独和不安躁动中,塔洛选择和烈酒相伴。从之前的细节和台词铺垫中不难看出,塔洛和酒的关系很复杂,既能缓解他咳嗽的老毛病,也能让他陷入长久的昏睡,所以那一夜狼群入侵羊圈,咬死了好些只羊,他也毫无知觉……
塔洛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
当他惊慌失措地醒来,等待他的是满地的羊儿尸体(包括那只他最疼爱,连进城都带在身边的小羊羔),还有羊东家的责骂,以及三个毫不留情的耳光。气愤的东家离开前撂下一句话“别忘了你的身份,你就是个放羊的!”这一连串的意外,成为塔洛的最后一击。他决定豁出去:卖了所有的羊,拿着不属于他的钱,再次进城,去找杨措,带她去外面的世界。这是塔洛人生中最大的变动、最艰难的决定。
尽管,原著小说里只有简单一句“一个月以后的一个黄昏,塔洛到了县城,背着一个包径直走进了那家理发馆。”尽管,小说形容这时的塔洛,反复出现的只有“脸色苍白”这样简单的描述。尽管,文学充满了想象性,它可以留白,很多东西可以通过读者的想象来延伸、来完成。但是,电影反而通过一种具象的“限制”,为观众提供了视觉和情绪的满足。
第三次的逃离,塔洛是决绝的,因为,在城里有心爱的姑娘,以及与姑娘一起的幸福的生活,他不止是一个放羊的。
04、最后一次“逃离”的人,不是塔洛
塔洛一声不响地将十六万“出走费”,一沓一沓摞在桌上,黑白的画面看不出原著里塔洛脸色的“苍白”,但是一直浮现在塔洛脸上纯真而害羞的笑容不见了,替代那笑的,是微微皱起的眉毛,是慎重,还有一股悲壮之情。他终于成为自己眼中的“坏人”。这时,杨措提出要为塔洛剪掉小辫子。因为他的发型太过显眼。就让我们且认为,此时的杨措是动了恻隐之心,真的考虑要带着钱和塔洛一起走,所以才提出为他剪头发。塔洛闭上眼睛点点头,随着头发一点一点地被剃去,塔洛为爱赴“死”的情绪达到最高点,从此,他的死只能是轻于鸿毛了。
值得一提的是,主演西德尼玛的长发在现实中也跟随了他二十多年,当万玛导演同他商量剃掉头发时,他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,因为这头发陪伴着他经历了太多的“悲喜和爱”,但他最终还是同意了。也许对西德尼玛本人来说,是一场特殊的告别,据说在拍摄现场,不仅他本人潸然泪下,也让在场的所有人动容。
没了头发的塔洛,也不再是“小辫子”
故事的最后,杨措悄悄带着钱消失了。只有塔洛孤独地回归原点,但此时的塔洛,终归不可能是那个熟练背诵语录的塔洛了。万玛导演秉承作品的一贯风格,没有给出明确结尾,这让人想到电影《塔洛》的一句颁奖词:“欲离何曾离,云空未必空”。
《塔洛》之外的延续
据说,在2016年藏历新年的一个民间晚会上,塔洛的扮演者西德尼玛和杨秀措重聚,并编排了一部舞台剧版《塔洛》,在这个版本里,二位主创给了塔洛一个明确的结局:那天之后,其实杨措没有走太远,并且,卷跑的那十六万,很快也被别人骗走了,于是她又回到了家乡,在酒吧里,她再次遇到了塔洛,塔洛看起来比之前更“现代”了。杨措想让塔洛跟自己一起去找骗子,但这一次,塔洛拒绝了杨措。“我们应该要找的就是自己,不是别人”塔洛说。
和伊朗电影《一次别离》类似,电影《塔洛》通过主人公的三次逃离,讲述了“传统与现代”,探讨这片土地未来的路在何方,看起来是个严肃的主题。而也正如法哈蒂导演一样,万玛导演钟情于记录下他眼中故乡的社会生活,并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,有着独到的审视、思辨与剖析,他更想传递的是:纵使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,这里的人民有着种种困惑与矛盾,但他依然热爱和眷恋,从未放弃过希望和期待,从未停止过探索和努力。
END
特别顾问 | 探花
文字 | 大吉编辑部
图片 | 《塔洛》电影剧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