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漫长的告白》2021
编剧、导演:张律
故事的主角,是一位名叫“柳川”的姑娘,她出生于南方,少年时期随父母搬到北京,在这里结识了“立春”“立冬”两兄弟,哥哥立春开朗热情,很招女孩喜欢,弟弟立冬性格内敛,是哥哥口中的怪人,立春与阿川成为了少年恋人,分分合合,立冬则一直默默地爱着阿川,却从未向她告白过,后来阿川家庭突遭变故,母亲毅然带着16岁的她前往伦敦,而后在几个城市之间辗转迁移。时隔二十年后,阿川与兄弟俩在一个叫做“柳川”的城市重逢,却未曾想,却面临着更沉重的再次别离。
《漫长的告白》原名《柳川》,它来自张律导演对于柳川这座城市的印象——
“我每年都去,每一次划船或者在运河边上坐着时,永远想到女性(形象),柳川这么一个角色就慢慢出现了——有个叫柳川的姑娘来到叫柳川的空间,应该是好玩的一件事。我在北京生活的时间最长,对北京的人、空间都熟,(所以)这个女孩也有北京生活的经验。然后北京的两个兄弟,也一点一点地就这么出来了。”
看到这里,不难让人联想到张律导演的上一部作品《福冈》:同样是他熟悉的日本小城,同样是两兄弟(或情同手足)来到这个地方,同样是两男一女多角关系,同样以高密度的对话场景构成叙事,同样是一场梦幻飘逸的城市漫游……
有人好奇:难道导演最怕的事情之一,不是自我重复?!但张律导演笑称,即使以后一直拍两兄弟和一个女孩的故事也不怕:毕竟,小津安二郎一生都在拍“怎么把女儿嫁出去”的故事。
说到柳川,既是地名也是这部电影里女主角的名字,它位于福冈南部,多条运河的生衍赋予它有“日本威尼斯”的美称,总长 930 公里的水道,最初是为了引筑后川的河水灌溉土地而建,如今,这些运河变成了令人放松的河道,可以乘船而过。那些游船形状狭长,船夫撑着长长的船篙,游走于交错的河道间,大家一路赏景,或交谈或静默,和电影里的人们一样。
河岸上的街道,人烟稀少,空阔,寂寞,寂寞到“细微的声音也变得强烈”,这个细节对于看重“声音表现”的张律导演来说,是一个重要的灵感线索。再加上行经来往,数十余载,张律导演逐渐和这座城市,和这里的人、这里的河道、草木与花鸟,渐渐建立了情感连接,当一切因素就绪,就有了后面的故事。
尽管,阿川和两兄弟的故事,在柳川戛然而止,张律导演的“回归创作之旅”,却是从这部电影踏出第一步。刚开场没多久有个场景:兄弟俩在北京,出发前去柳川前,站在胡同口讨论“钟楼是不是响了?”,这仿佛是句“暗语”,预示着张律导演将进行一次“试探”:试探着将回国创作,试探着和国内的演员合作,试探着感知这片陌生却熟悉的空间,直到未来的某一天,再次站在白塔红墙下,确切地听见了鸽哨声。
在《漫长的告白》中,女主角名为柳川,从小漂泊不定,随家人从南方搬到北京,结识了立春立冬兄弟俩,与哥哥立春恋爱,被弟弟立冬暗恋,后又因家庭变故,阿川再次随母亲搬家去国外,这个人物总有居无定所的漂泊感,和她唱歌时的眼神一样。
长大后的柳川,不再为年少时的告别而惆怅,因为这与漂泊的不安相比,不值一提。求不得想要的爱,至少可以有安定落脚之处,举目四望,却发现哪里都没有家的归属感,直到听说“柳川”,一个和自己同名的地方,于是阿川为自己选择了这个“家”。当她终于习惯了离别,接受了无常,自在而随性地生活着,两位突然到访的老友,再次打破了这份平静。
追寻至此、深陷情中的兄弟二人,既兴奋又紧张:他们一个是内敛深沉的“冬”,一个是鲜活舒展的“春”,风格迥异,明朗清晰。从男孩到男人,立春与立冬仿佛从未变过,哥哥强势灵活,用密集的语言,保护自己内心的孤独和无助;弟弟看似闷不吭声,内心却是三人中最坚定的,这股力量守护着“漫长的暗恋”。而春与冬之间的“阿川”,有时犹如河川,有时却如柳丝,忽急忽缓,时静时动。
在一次影展,张律导演曾对三位主演在片场的感觉,做了以下描述:
张鲁一是“哀愁、美丽、静水深流”;辛柏青是“妖娆、风情万种”,而对倪妮则是:“洒脱、帅气、王者风范”。
很显然,这几组词语,不仅打破观众对这三位演员的一贯印象,更是突破了性别标签,男与女,她与他,没有那么明确和对立,每一个生命体都有其珍贵之处。
在张律导演眼中,不管男人女人,所有的人都是“悲伤的”:拿阿川来说,她很苦,从小生活漂泊不定,刚熟悉就要告别,尽管长大成人,小时候的伤一直还在,但她总是轻描淡写地、用很坚强的方式去生活。
直到“女人和女人的交流”,阿川才流露出脆弱,在居酒屋老板娘面前,一个人生阅历更丰富的女性面前,她敢于流露悲伤懦弱,因为她知道,尽管语言不通,对面的“她”是理解自己的。至于为什么不在男性面前展露,不管是成年后结识的男性友人,还是认识了多年的亲密老友?“不是不懂如何展露”,张律导演想了想,“阿川可能不愿意”。
柳川最大的特色是水。
电影中有一个场景:那天晚上,立冬,一个身患癌症时无多日的人,骑着自行车后座载着阿川,被他暗恋了二十多年的姑娘。两个人聊着些有的没的,看似废话,却莫名动人。说起来,骑车载女孩这件事,在许多年轻观众眼里,可能平平无奇,但在张律导演的青少年时期却不普通:“一个男孩骑车子,后面有个姑娘,多浪漫的一件事儿”。
那个晚上,那个空间里没有别人,只有他们俩,只有河流、岸边的街道和树。他们在沿河的街上慢慢行进着,轻轻聊着天,难得没有闪耀的哥哥,难得的温柔和美。这是第一次立冬带柳川骑车,这可能是他期盼了许久,也在脑海里演练了许久的一个晚上。他在生命终结前,不远万里来到这里,也许为的只是这一晚,这一刻。
这也是立冬在整部电影里,对阿川表现最亲密的一次,他管她叫“川”,他又提起多年前,那个心碎的晚上,直到阿川说:你再这么说下去,我就当真了。于是,立冬刚要开始萌动的情愫,戛然而止。极致的浪漫,也是极致的小心翼翼。
在剪辑这一段的时候,张律导演就一直想,到底如何才能展现这个看似平淡却重要的一场戏:这两个人,这么多年了,好不容易有这么一闪而过的浪漫,如果用眼睛直接看,可能就承受不了,水下应该有一个“眼睛在看他们”的感觉。
于是成片里,有了这样奇特的画面:有水波流动,人影晃动,但也不像是真正的水中倒影,因为画面是正向的。这个问题,很多人好奇,因为真的很像是把摄像机放在水底往上拍的感觉。不仅是普通观众,就连专业摄影师都曾好奇。
后来张律导演“揭秘”道,这组镜头,实拍的确是倒影,只不过剪辑时,将“倒影”倒了过来。听了这个回答的人都大呼“怎么这么骗人”,张律导演则大大方方地“承认”:骗,就是要大胆的骗,毕竟柳川是一个“水都”,所谓日本威尼斯,只要有水就会有倒影。这份深情,只有“水”才能够承受得住。由水承载,由水记住。
“很多的时候,你去看这个人,他的最真实、最脆弱或最隐秘的东西,你直视着他就发现不了,但你去看镜子里的时候,反而能抓住某个真实的瞬间。人是需要另外东西反射,才能找到某种东西。”
有人曾问霍金:这一生有什么是真正打动过你的?霍金的回答是:“遥远的相似性”。我们大概都体会过这种怦然心动,所谓遥远的相似性,对人有欲罢不能的吸引力,因为它会唤起深埋的记忆,会激活封存的情感。也许,你也曾骑车载过一位美丽的女孩;也许,你也曾一连几天等待着已经说了分手的恋人;也许,你有一段倾诉,随着时间越来越长,它越来越沉,沉到再也没有机会开口。
有人这样形容适合看这部电影的、具体的状态:
“大约像我这样,三十多的年纪,有俩孩子,每天忙忙碌碌却又不想完全臣服于生活的中年男性,更适合在夏天,孩子去外婆家过暑假,一个人,一杯威士忌,外面下着雨,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完。看的时候想的某些人,可能连名字都忘了。”
所以,不必太在意,不用太认真,不必纠结立冬、立春和阿川人设的丰满度,不用玩味他们台词和对话的合理性,他们不代表烟火人间,不提供生活经验,也不负责督促你思考,他们只是以光影的形式出现,将你尘封已久的某段记忆激活,让你回想起生命里的某个阶段,身边可能也有这样几个人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这很难用理性或逻辑去解释,只是一种很诗意、很朦胧的映照关系,但处于期间,冷暖自知。
这如同作品面世后,观众与评论家们的解读与审读,对张律导演来说,似乎没那么重要,甚至就连作品本身,拍摄完成之后也再与他“无甚关系”,因为能够走到哪一步,有属于它的命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