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白塔之光》2023
编剧/导演:张律
纵观张律导演过去的作品,有人笑称为“二字决地方志”:不管是《庆州》的茶馆和古代陵园,还是《福冈》里的信号塔、《咏鹅》的群山街道,或是《春梦》里那个梦境般的地下通道,以及《漫长的告白》(原名《柳川》)里乘舟打破宁静。观众跟着人物淡淡地掠过每个地方,当下看似不太用力的闲笔,后劲十足,念念不忘。
上:《咏鹅》剧照 下:《福冈》剧照
就这样拍了好些部电影,张律导演一直有个想法:在北京拍一部片子。“(北京)是我生活最长的一个城市。我即使在韩国教十年书,但家还在这边,还常回来。我总觉得我对北京有所了解,可以拍。”但这个想法,迟迟未能实现。
一方面因为长居于此,张律导演总觉得“有的是机会去拍北京”。也正因为在北京太久,虽不是故乡,但也早已不是异乡,处在深厚的情感漩涡中,既难以“游客”的心态来拍北京,也很难完整捕捉到“真正的北京”。
此外,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:北京很难拍。也不是没人拍过北京,古老的都,时髦的城,它经常作为故事背景和布景,出现在各种影视剧中,有历经千年的红墙金顶,也有高耸入云的CBD。尽管人们来来往往,可沉默而繁华的北京城始终不语,它是易靠近的,也是神秘的。
直到两年前,在拍摄《漫长的告白》时期,张律导演回北京,有天跟朋友约在白塔寺旁边的咖啡馆,那里张律导演很熟,是年轻时最常活动的区域,多年过去,虽然周遭变化很大,但白塔始终屹立着。而那天,可能白塔和他坐着的咖啡馆天台的距离太近了,“突然就有种压迫感,白塔和它周围那些方正的、规矩的、笃定的建筑,以及和灰、朱掺杂的基本色,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反差”。
在这样的环境和心情下,张律导演突然感觉,“白塔永远是一道光”。后来,张律导演在广州的酒店度过了一段封闭生活,“这14天我就会想一些事,因为在封闭里,就会去想一些敞开的。”于是14天结束,一个酝酿许久的剧本也完成了。接着,他再次回到北京,终于完成了“在北京拍一部片子”的心愿。
这部“片子”,就是《白塔之光》。
北京城有两座白塔。这一点,很多人(包括年轻一点的北京人)都不知道。一座是北海公园里的白塔,就是《让我们荡起双桨》那首歌唱的“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”的那个白塔。
而另一座,比北海白塔早了372年,才是《白塔之光》里的白塔:阜成门内的妙应寺白塔。
妙应白塔是我国现存年代最久、规模最大的藏式佛塔,也曾是元大都的地标性建筑,忽必烈在白塔建成后,下令以塔为中心兴建一座“大圣寿万安寺”。然而一场火灾将所有殿堂付之一炬,唯有白塔幸免于难。后来,明宣宗下诏维修了白塔,明英宗重建寺庙并改名为“妙应寺”。
当时间走到现代,妙应白塔的宗教属性逐渐被淡化,它已成为北京城的地标,张律导演曾经常在白塔寺附近活动,直到今日,他常会去附近一家开了三十多年的延吉冷面馆吃饭。
而在《白塔之光》里的人物也在重复这样的生活习惯——谷文通和欧阳文慧散步路过白塔附近的“宫门二条”,有北京鲁迅纪念馆;他们俩常去的蒙古族姑娘南吉的咖啡馆,就开在白塔之下。
而谷文通去看望住院前妻的那家医院,就是白塔寺边上的北京大学人民医院。台词里有提到诗人顾城出生在这家医院,实际上也确实如此。
白塔身处的北京西城区,周遭保留了很多老北京的容貌:灰色的胡同、四合院,期间夹杂着讲究的棕红色,而少有“白色”。放眼望去,整个北京亦是如此。漫步其中,忽然抬头看到巨大的白塔,会恍惚、会有种抽离感。北京城修得方方正正,道路规矩,所以漫步其中,很难迷路,只要分得清东南西北,就总能找到目的地。但我们的内心呢,想要找到心的目的地,没有那么容易。
有外媒如此评价《白塔之光》的摄影:“在(摄影师)朴松日低角度拍摄下,白塔变成了一艘若隐若现的飞船,而不再仅仅是一个对处于新旧交替之间的,充满焦虑的城市的修辞……”
就是这样一座神秘而庄严的白塔,一直带着传奇色彩度过其漫长的余生。历经数百年的光阴,塔与人不但在电影中相逢,还产生了奇妙的关联。
白塔是有光的。《长安客话》有这样的记载:“珍铎迎风而韵响,金盘向日而生辉”。
但是,白塔没有影子。
一开始,《白塔之光》剧组有工作人员不太相信,以为张律导演在说笑,毕竟那么大一座塔,怎么可能会没有影子。于是,大家就在各个时间段去拍,结果,就真的拍不到白塔的影子。难怪,北京坊间流传着一句话:无影白塔塔无影。甚至有传说,白塔的影子在青藏高原,这句话也被张律导演用到了台词里。
其实,所谓白塔无影,是有原因的。因为妙应白塔寺的塔身高大且呈圆锥形,像一个倒扣的钵,而且塔身上大下小,在阳光或者月光下,塔的影子只能是一个局部。此外,白塔寺周边不太开阔,塔的影子往往隐没于周边胡同两侧墙壁的投影之中,所以无论从任何角度,都很难看到白塔的完整影子,看起来好像真的没有影子一样。
而有时候,建筑和人的情感有某种连接。影片中的人们,也没有“影子”:无论是客气的谷文通,还是孤独的欧阳文慧,或是放逐远方的父亲谷运来,以及围绕其周遭的亲友们,这些人都在这座城市丢失了自己的“影子”。
有人说《白塔之光》是拍给中年人看的,“中年的困惑与复杂,中年的美丽与优雅”——离异或即将离异、进入职业倦怠、如何面对老友离散或早逝、与至亲疏远、如何迎接诱惑却未知的新关系,以及熟悉又陌生的自我……人生过半,无解的问题纷至沓来,“寻影”的人生障碍赛,仿佛从此进入高潮,大家游走在城市各处,仿佛悬浮于生活,茫然失措,又不肯放弃一点希望。
白塔无影,丝毫不妨碍它屹立多年,不影响它稳坐风雨飘摇中。但人在没有影子的时候,会感到空虚,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。好在,北京包容了来自各个地方的人,多元交汇在此地此刻,又散发着远处的乡愁。
有时候,人在一个地方生活太久,看到的都是“现实”的部分,可一旦拉开点距离,就会看到一些“不现实”,且称为“诗意之处”吧,不仅如此,可能还有“现实”和“诗意”交织的地方:张律导演在北京这个城市、在《白塔之光》里,想表达的就是这部分。
对于创作者来说,想拍北京很容易,毕竟“北京欢迎你”,但想要拍好很难。在这座空间平整看似没有起伏的城市里,视觉呈现和情感捕捉都是难题。但好在,再平整的地方,人的情感也是有起伏的。这也恰恰是张律导演擅长的。
而面对“强调感觉淡化故事性”的作品评价,他不是不知道,但有自己的考量:“拍电影跟我们的生活一样,过了这一瞬间,在下一个瞬间,你突然发现这个事情是怎么回事。怎么可能你全想好呢,人都是模模糊糊地去想。我就想这个空间是什么人在沟通、几个人的关系,就这么一点点弄出来。我(的电影)从来没有故事性,那个空间也许日积月累变成一种感受,也许是突然间有感觉。”
这部电影像是一首情感克制的散文诗,也是写给北京的一封情书,但无论你生活在何处,当字幕滚动,灯亮起,从诗意的日常再回到真正的日常,也许,心中会不经意亮起温柔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