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吉书单|《漫长的季节》:人的羁绊,或沉重或温柔

编者按:

之前,当导演辛爽筹备自己的新剧时,恰好他也刚好刚迷上了作家班宇的小说。他喜欢书中那些“只能发生在东北的对话”,于是邀请班宇加入新剧的剧本创作,还有谁比班宇更适合加入这部剧呢?在那几个月里,辛爽与班宇不停见面讨论,几乎隔天就要通电话。后来,剧本终于完成,剧名《凛冬之刃》。但这个名字一直没能让辛爽满意。某次剧本会后的闲谈,班宇和辛爽随口讲起刚刚完成的一部短篇小说,辛爽问,“这名儿挺好的,能借我用吗?”班宇点点头同意了。这篇被借走名字的小说,叫做《漫长的季节》,就是今天大吉书单将要推荐的短篇小说。

 

引子

《漫长的季节》这篇小说,可能是班宇为数不多的、以女性第一人称口吻写下的小说。此前的作品中,也有女性视角,比如《逍遥游》里的许玲玲,但第三人称和人物多少还是有些距离,是观察后的叙述。而在《漫长的季节》这篇小说中,第一人称则更加直指,轻轻地叙述着不怎么昂扬的生活,克制着如海浪般涌动的情绪。

至于小说的情节,也不复杂,重在情绪与氛围。有班宇小说里高频出现的“水”的意象:大海、雨滴、河水,各有所指,但最终交融;也有人物困境的隐喻:长期卧病在床的亲人、偶尔消失的年轻人;还有不乏调皮的怀旧元素:高喊“哈库拉玛塔塔”的彭彭与丁满,这也许是留给八零后读者来对的暗号。故事里的主角“我”,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,母亲病倒后,我离开恋人小雨回到家中,从此所有生活围绕着母亲,甚至为了让母亲安心,答应嫁给护工的儿子闵晓河。在众多生活琐碎中,我一次次逃离现实、怀念过去,几乎无暇顾当下。

当我意识到的时候,“我”已经对闵晓河产生了复杂莫辨的情感——但故事并未就此落幕,而是再一次轻盈地掠过,以众人“相聚”大海,看到一只白色的独角兽而结束。这个结尾,剥离了现实之苦,只存有纯洁、坚定的永恒,仿佛凝结后的琥珀。

读这篇小说,需要放松,极度放松,是那种躺在水面上随波逐流的放松。在这种状态下,才有可能在脑海里“看到”故事里的人物——坐在海滨浴场简陋更衣室放空的“我”;躺在床上只有眼睛能动的妈妈,陪在床边的则是悄悄抹泪的晓河妈妈;还有坐在深夜的篮球场,仰着头发呆的闵晓河,以及电话那头,始终沉默着的小雨。这几个人物,彼此孤立,又在深处隐藏着牢牢的羁绊。有生来自带的血缘羁绊,有炽烈的爱情羁绊,也有本来无关感情,却在日日相处中,悄然生发的羁绊。

 

01、孤岛和桥梁,母女的羁绊

“我”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,妈妈身体不好,只能在家门口打零工,生活可想而知的拮据。当我得知某个泳衣设计大赛有奖金,十分心动,鼓舞母亲参加。

回想起来,那次的尝试,是天真而无望的,小小的少女,为了能帮母亲做点什么,为了能让生活有所改善,将简单直接的心愿,寄托在没什么希望的设计大赛上,尽管努力准备熬夜画图,最后也意料之中地没得奖。
“那天下午我很伤心,哭了好长时间,不是因为没得奖,而是觉得这个世界只是我和妈妈组成的,没有其他人,我们就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,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话,如在海底,孤独长达两万里。”

少女天真的拯救之心,在现实的打击下,逐渐清醒,但同时,“妈妈只有我”这个信念从此根深蒂固。至于我拥有什么,我想要什么,也正一点点被掩埋起来。长大后,妈妈病倒了,“我”回到她的身边,与恋人的关系也逐渐冰封,被思念和无奈折磨,日日流泪。这情景导致妈妈很自责,“整天畏首畏尾,觉得是她的病拖累了我。”沉重的责任感立刻鞭策着“我”,收起悲伤和委屈,止不住地道歉:“我很对不起妈妈,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,无论做什么都很失败。”

在亲子关系,尤其是母亲与孩子的关系中,“依恋”充当着一条情感通道,它既能把安全感传递给孩子,也能把不安全感传递给孩子。孩子就像一块海绵,吸收妈妈的感觉。如果孩子吸收了太多妈妈的焦虑,就不会有探索世界的兴趣。再长大一些,他会把妈妈的焦虑当作自己的问题,并因为自己没有办法解决妈妈的焦虑,而深深地感到苦恼和自责。

不过,“我”也不是一味的压抑和顺从,我也会在受不了的时候对妈妈发脾气,放狠话说明天就走。只可惜换来的不是激烈的争执,而是母亲失神的唯诺:那也好,也好。所有情绪在这个瞬间又被消融,我的愤怒烟消云散,内疚感比之前更多了一些。母女俩没有再说什么,而是默默地、慢慢地,一起吃掉了一个苹果,一个不怎么新鲜的苹果。

妈妈仿佛是一座孤岛,一座被黑雾笼罩的孤岛,她“没有自己,一切以我为主,只要不是让我历险,怎么样她都能接受。”而我是一座桥梁,连接妈妈和世界的桥,如果不这样,妈妈就会孤苦至死无所依靠,而我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价值感,除了陪伴妈妈能让我感受到自己的“有用”,其余时间,我认为自己都是失败的。

母女这条线很悲伤,甚至一度压抑,“我”受制于对母亲的责任感,看似被困,实则也有一些逃避的念头,所以,看似被亲情羁绊困住了翅膀,但其实是我自己未必想飞、敢飞,正好,有个理由。

“可我能去哪里呢,哪里都不属于我,没人需要我,除了妈妈。”

 

02、雨滴与河水,恋人/伴侣的羁绊

小雨是我曾经的恋人,恋爱时间很短,但后劲不小。
晓河是我为妈妈答应的婚姻伴侣,认识不久,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。

这两个人物的名字,作者班宇取得巧妙:“雨”虽成片连接,铺天盖地,但无数颗雨滴独立成活。至于“河”,可能是静谧的,也可能是壮阔的,也可能是表面的平静之下,暗流涌动的。

 

【小 雨】

在小说里,小雨只存在“我”的回忆里,似乎是个非常自我、性格凌厉的人,要强独立,不怎么依赖人。也曾试图劝说“我”:“你必须立在坚实的岸上,才能真正告别海浪。”也许正是小雨这种强烈的、不可撼动的自我感吸引着我,但他并不知道,“我”的海岸很小,“几粒流沙而已,很快就被冲掉了,我一个人站在水里。”

当得知母亲病倒后,小雨也曾提过和“我”一起回来,但“我”拒绝了,倒不是不需要,而是觉得小雨并没那么情愿,“不情愿的事情,往往落得更不堪的下场,我对此异常恐惧。”很多人存有类似的信念:有要求有需求,但不敢提也不愿提,看似不想勉强他人,但也许是被内心深处“不配得”的信念紧紧束缚,更恐惧被拒绝后的自尊毁灭,从而身心俱焚,但之后可能又会因此而纠结痛苦,直到情绪爆发,伤人伤己。

所以回家后,虽然与小雨的分离已成定局,但”我“仍被幻念折磨:有时很想他,有时又想把他杀了。就这样困在这样的情绪里反反复复,走不出来。甚至有那么几次,夜里失眠,仿佛听见他在远处轻轻吐了一口气——是吐了一口气,而不是“叹了一口气”。在这种情绪里我非常“不甘心”,因为小雨可以轻松地脱身于这一切,而我还得独自面对与承受。

整篇小说里,我和小雨的相处片段,零星几段,无非是小雨向我讲述他小时候的经历,向我灌输他希望我成为的样子,以及,他为我写的一首诗。

那首诗叫做《漫长的》,诗里有这样几句:

“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/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/整个季节将它结成琥珀/块状的流淌,具体的光芒/在它身后是些遥远的事物”。

漫长的什么呢,小雨说“还不知道,都可以,反正都很漫长,历史在结冰,时间是个眼神,我们也不必着急。”他似乎总是这样沉得住气,哪怕在非常危急的时刻,比如被游艇扔在海里,比如在众目睽睽之下穿着泳衣站在公车上坚持到家,再比如“我”要离开他,这种分别也很难撼动他。

他是那个打响指的人,优雅的,轻飘飘的。
而“我”是碎掉的、遥远的事物。

 

【晓 河】

闵晓河则让人捉摸不透,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。他的生活很奇怪,每天下班后,在家待不多久,就抱着篮球出去了,但他并不是去打篮球,而是走到篮球场,坐在篮球上,发呆,从黄昏到深夜。

对于这一幕我不太惊讶,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,我和闵晓河是同一种人,和母亲相依为命,表面看起来平静没有什么波澜,内心翻涌,但仅仅是翻涌,没有什么出口好宣泄。所以,我只能去海边听浪,坐在海滨浴场简陋、狭小的更衣室里放空。所以,闵晓河只能抱着篮球出门,坐在一块安静的小空地上发呆。

我和晓河,是”交换还债“的契约婚姻。在我被思绪折磨到无暇兼顾现实的日子里,为了让妈妈放心,同时也希望有人帮忙一起照顾妈妈,我“不得不”在妈妈的注视下,同意和护工阿姨之子,闵晓河结婚。

这是一场大家心知肚明却不知道结局的舞台剧,人物动机清晰:闵晓河的母亲希望我们尽快结婚、生子,我希望他们帮我一起完成母亲对我的期待,而闵晓河真的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河,表面上看起来遵从母亲意愿,和我结婚,但实际上没人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,只知道他“有些东西要想,想了好几年,也没明白,还得继续,所以不喜欢被打扰。”

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婚姻,我和闵晓河大概能成为朋友吧,至少在逃逸的时刻,有人安静地陪伴,坐在篮球上发呆的闵小河,和那些坐在车里发呆不愿上楼的男人们,有相似之处,又不大一样。

小雨与晓河,这两个人在不同时期到我的生命里,然后再以不同的方式,缓慢或突然地消失。如果我的一生如同那破了洞的防鲨网,摇摇欲坠,充满不安,那让我不感到害怕的,可能就是因为这一路走来以不同方式陪伴我,或被陪伴的人。

故事的结尾像童话又像寓言,总之脱离了现实,领着读者来到一片开阔之地,可能是大海,也可能是金色梦乡,梦里有小雨也有晓河,分不清谁是谁,因为他们“在海的深处重新凝结,变得阔大、坚实,演化为一小块漂浮的岛屿,将我托了起来,一起一伏,掀起美妙的浪花。”

漫长的季节过去后,情感这笔账算不清,但人们总试图搞清楚,于是爱不好也恨不起来,所有的理解与宽恕,最终都变成了自己的负担。

孤独,也许是人生的常态化存在。不偏不倚,不好不坏。没人能够全理解另一个人,甚至连自己有时候都搞不太清楚。人们总说“我的”:“我的”家人、“我的”爱人、孩子、朋友,有了“我的”就仿佛盖戳,宣布了所有权,好像我们真的可以拥有某个人。可惜,“拥有”是人际关系中最大的幻觉,我们只是在各自的旅程相遇,彼此同行。这种相遇有长有短,最终我们还是会分开,各走各的路,哪怕是至亲至爱。

 

结 尾

如同这篇小说的责编所言,“漫长的季节终归有告别的时刻,痛苦照亮了我们的感知,虚构与现实在尾声处重合。”这个故事没有明确的结果,母亲的病、小雨身处何处、晓河去了哪里,彭彭丁满到底是否真的存在,都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每个人,包括读者都看到了那只白色的独角兽,以及在自己的艰难时刻,心里可以默念一句“哈库拉玛塔塔”,然后想象自己是被一双大手举高高的小狮子,在阳光下重新振作。

 

“至于为什么要交出来这样一篇小说,如果有那么一点点的私心,那么可能是想说,不要害怕爱。怕也没用。爱不会因我们的恐惧而变得虚弱,也不会有所怜悯。虽然在这一点上,我们做得都挺差,未来也不见得会好。”——班宇

大吉影单|《老狗》:“很多东西,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了”

得知万玛导演去世的消息后,编辑部的伙伴们悲痛震惊,只觉不相信、不接受……他那么好,他还年轻,前两天都还好好的。在这一年里,我们一遍又一遍看他的电影、读他的小说,从一篇篇资料、论文和采访中看到,他从小是如何长大的、如何远走他乡去学电影,如何一部接着一部,一篇接着一篇地创作着,世间纷扰,他是安静的。每次见面他都亲切温和地惦记着“路上有没有吃苦”……万玛导演,今天亲友们去送您了,我们也希望用自己的方式与您认真地告别,原定下个月的【大吉影单】将要分享您的最后一部电影,我们决定提前到今天。您喜欢一切从简,那今天的分享,就好像您还在一样,像往常一样……

万玛导演,愿您安息。

 


电影《老狗》: “很多东西,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了”

 

 

《老狗》2011年
编剧、导演:万玛才旦

 

 

引子:隐喻、寓言、挽歌

20世纪90年代,内地兴起了藏獒热,在西藏,贩卖的生意也热闹起来……故事发生在一个传统藏族家庭。家庭成员有:一位年老的父亲、儿子和儿媳,还有一只衰老的藏獒。父亲秉承着藏人的老习惯,儿子则习惯了新的生活方式,因此,父亲看不惯经常烂醉如泥的儿子,对他结婚多年没有子嗣更是充满抱怨。冲突的产生,是儿子在狗贩子的怂恿下,背着父亲偷偷卖掉了老狗。视藏獒为朋友的父亲得知后,将儿子痛骂一顿,并从狗贩手中追回老狗,但是,老狗的命运却由此一波三折。

 


儿子将老狗偷偷卖给狗贩子

面对不绝于耳的盗狗事件,再加上狗贩频频上门骚扰,父亲只好将老狗带到山上放生,希望它能有一个相对安全自由的生存环境,却不料还是被狗贩偷走了。之前主张卖狗的儿子,这次却勇敢地帮父亲抢回了老狗,为此还将狗贩打伤,被警方拘留。父子二人在派出所相见,百感交集。无可奈何之下,父亲毅然做出了一个惊人举动……

这是一个五味杂陈的故事。外景主要集中在藏区乡镇,总是泥泞的、混乱的街道上,新与旧、现代与传统随时随地发生着冲突——机动车与牛羊时不时抢道,路边简陋的台球桌聚集着追求现代生活的年轻人,而一个被丢弃的塑料袋不知所措地在风中凌乱……藏族知名艺术家的讽刺小品、藏族传统史诗《格萨尔王传》传唱的声音与机器、钢筋水泥建筑的巨大碰撞声混杂一起,纷纷扰扰的飘在大街上,侵扰着每个人的心。

而在室内戏中,一家三口却处于安静、失语的状态,他们各有心事,几乎没有言语的交流,这种失语,有时是一种逃避,有时也是一种对内心的保护。在这纷杂和寂静交织下,镜头像是一个窥探者,透过窗口、镜子、门框等冷静地观察,审视着这种满溢而出的文化冲突与交融,令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既感到不安,又在不知不觉中接受着。

 

儿子贡布:叛逆、回归、守护

把父亲心爱的老狗悄悄地卖掉、经常喝到烂醉爬着回家、结婚几年也没孩子——有了这几条“罪状”,儿子贡布是观众眼中的叛逆分子,是父亲口里念叨的“败家儿”。但如果细细体会,其实,万玛导演并没有将儿子贡布塑造成一个不折不扣的、传统文化的背叛者,相反,在他身上,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人物的复杂性,甚至充满戏剧性的矛盾感。

表面上,贡布是”现代化“的标志——在家里,他不穿藏服,抽现代烟喝现代酒,看现代化的电视购物,没事打一局台球。但他每一次进城,都会穿上传统藏服,在轰轰烈烈的现代化改造的环境下,显得格格不入。在贡布身上,传统的烙印不时闪现。


儿子对现代化是接受的:骑摩托、打台球

在卖狗的桥段里,交易完成后,贡布并不是头也不回地走掉,而是停下脚步,心有不忍地频频回顾,当他看到卡车铁笼里失去自由的藏獒时,一些想法开始松动;而当他听到父亲说“卖了狗不如卖掉我”,他开始尝试理解父亲,所以后来对于父亲赎狗的行为,他没有反对,而是予以默认;再后来,夜晚小偷来偷狗,贡布赶跑了偷狗贼,并对这一卑劣行径破口大骂;直至在结尾处,他坚定地守护着父亲的信念,把偷狗的狗贩打伤——这都说明,贡布并没有忘本,虽然面对现代生活方式内心有所动摇,但他打心底还是在传统这一边的。

值得一提的是,关于“贡布”这个名字。贡布是藏语,是保护者、保护神的意思,佛书译作“怙主”,是对于保护神或护法的一种称谓,能对信徒提供保护,以及帮忙,能减少信徒面对的困难,同时对不驯服者以威严慑服之。看到这一含义,就不难理解儿子贡布这个角色的人物动机,他是老狗的保护者,是父亲的维护者,是传统的守护者。在他粗犷彪悍的外表之下,其实存有一颗柔软的心,只是克制与不懂表达。

 

父子关系:对立、理解、交融

影片开始,父子二人的关系是对立的:父亲是传统形象的代表,儿子则很明显是新时代的年轻人。两人外在形象和生活习惯的反差最为直观:父亲穿着传统藏族服饰,儿子一身现代西装;父亲骑马,儿子骑摩托;父亲抽烟袋,儿子抽香烟;父亲手持佛珠念经,儿子酗酒烂醉如泥;儿子路边等人没事儿就打两局台球,父亲则久久伫立台球桌边,也没有抬眼关注一下。

接下来,沿着“对老狗的态度”这条主线的推进,父子二人的关系逐渐变化——起先,儿子听信他人言论,认为与其等着老狗被偷,不如先主动将老狗卖掉,还能换点钱。但父亲坚决不肯卖狗,因为他不愿也不忍做这种在传统藏族社会里,看起来没有尊严的行为。儿子见父亲如此动怒,便将卖狗的钱默默递给父亲,父亲拿着钱将老狗赎了回来。至此,二人的对立开始产生了动摇。

而深层次的、让父子关系达成互相理解,是在情感层面,是影片中比较隐晦的“生养问题”:在这个家庭里,儿子婚后无子成为一个隐形的压力。父亲的目光总是投向在街道玩耍的小孩,父亲也认为关心后代是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重要任务,但儿子总是逃避,避而不谈,避而不思,偶尔借酒消愁。

后来实在躲不过父亲的坚持,儿子和妻子去医院检查,但到了医院,他自己等在路边,让妻姐陪妻子去检查,态度强硬不容反驳。数日后,父亲先后向儿子和媳妇问询检查结果,儿子仍然逃避,不回应,儿媳也只是起身逃回卧室。到这里,“后代”这条线戛然而止,父亲对此事困惑不解,更是焦急。

 


医院门口,儿子不愿进去

接着,由“老狗去留”线再次串起剧情——当父亲得知儿子为了帮自己讨回老狗,打伤人进了派出所,明显是惊讶且震动的,这一刻相信观众也会被触动,原本主张卖狗的儿子竟然如此拼命护狗,此刻,父子关系进一步交融。父亲动身进城,赶往派出所探望儿子。见面后,二人大多是沉默,没有过多交谈。但儿子妥协,开始抽父亲的烟袋;父亲妥协,答应去帮儿子买酒。

在这种状态下,父亲再次问起儿子的生养之事,这一次儿子没有再逃避,对父亲说:不是妻子的问题。大家这才发现原来贡布并不是表面上的无情无心,而是早有不为人道的苦衷。脆弱和软弱,让这个角色有血有肉,富有人性的立体感。一瞬间,父亲理解了儿子过去的“逃避”和“不上心”,理解了儿子之前看似叛逆混乱的行为,以及他一次次喝醉的苦闷。

这是一场情感高潮戏,派出所里昏暗的拘留室里,父亲心疼儿子的情感在二人的沉默和克制中涌动。于是,一向反对儿子喝酒的父亲,起身出门主动帮儿子买来了凝聚着父子间情感交融的青稞酒……

 

结局:悲壮、尊严、慈悲

在影片的结尾,心情复杂的父亲,最终亲手了结了老狗的生命,这个结局在不同的观众群体中,充满了争议。

藏族传统中,藏獒是“上天派来的使者”,被神化为英勇护主的保护神,代表忠勇与正义的复仇者。对于藏地人民来说,藏獒如同“救世神犬”,忠诚勇猛又能看家护畜,是重要的家庭成员。即便死后也不能被剥皮吃肉,只能像对待家人一样,挖穴掩埋,这足以看出藏獒在藏地人民心中的分量。

所以,影片中代表持守传统的父亲,坚决反对卖狗,就算它已经老了看起来没什么用了,但也不能沦落为商品被随意开价买卖。他不理解“城里人买狗做什么”,他痛心于曾经的牧人后代现在奔波于狗的买卖,多次当面对那位年轻人说“你和你父亲一点也不像”,还甚至说“卖掉老狗不如卖掉我”。正是因为这种深刻的情感连接,让父亲根本无法接受用买卖去对待一位家庭成员,即便再高的价格、再多的利益诱惑,也无法撼动这种价值观。

 


老人面对着自己的老狗,心情复杂

值得一提的是,电影结局的画面呈现,其实有两个版本:一个版本是用画面直接表现出父亲杀死了老狗,另一个版本则处理得较为隐晦:镜头跟随牵着老狗的父亲,走到一堵残垣断壁后,墙壁挡住了观众的视线,看不清墙壁另一面的父亲与老狗,影片结束。虽然没有直接表现,但从墙后传来的一声敲击声,让观众心里也有几分明白。

不管是直接表现,还是隐晦表达,对于最后父亲亲手杀死老狗这个桥段,可能对藏地人民,尤其是信仰坚定而纯粹的人来说,是很容易接受和理解的。因为大多数藏地人民可以理解狗与牧人的深厚感情,能体会到“传统”被扼杀以及面对变迁的无能为力。在父亲看似令人不解的残忍背后,怀揣着强烈的悲悯,以一种“决绝”的态度,终止了对狗的交易,维护了老狗的尊严。通过亲自扼杀这一壮烈举动,表明维护传统价值观与人生信念的重要性,更是守护传统之人的理想和风骨。

但同时,藏地之外的观众可能很难理解这个桥段,甚至会质疑牧人与狗的关系,以及怀疑杀狗行为的合理性。对此,万玛导演曾在采访中表示“我觉得这样更合适、更直接,这结尾就是我想要的结果。说控诉是有点严重了,这个结尾对观众来说我觉得更震撼。”

这部影片的故事结构较为简单,就像生活本身一样,平淡无奇,但是,影片一直在酝酿一种情绪,这种情绪的表达更像小说,而不是电影。这个情绪来自于父亲,在老狗接连被卖、被偷,儿子被拘留的情况下,父亲的“悲愤”情绪一点点集聚着、酝酿着、翻滚着,直到最后转化为“杀狗”这个剧烈的举动。只是这种情绪并未有意传达或阐释给观众,以至于老狗在铁丝网上,被老人背过去,一步步勒死时,观众才被惊醒。

“老狗”在影片中似乎有很多隐喻:既是家庭成员也是老人自己、既是传统本身也是文化变迁的担当者;老狗引发的冲突,既是父与子也是传统与现代的冲突,同时也可能代表着弱势和强势的冲突。也许,正是这种震撼才能给观众留下更多思考。

曾经有媒体在采访中用“冷眼慈悲”这样的文字描述过万玛才旦导演,他就是这样通过人物、透过镜头,看似“冷眼”旁观真实的生活,但其实藏着不易觉察的慈悲。

“《老狗》在一年后补拍,
原先的房子已经不在了,
很多东西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了。”
——万玛才旦

大吉影单|《五彩神箭》:藏地史诗的当下吟唱

《五彩神箭》2014年

编剧、导演:万玛才旦

 

01、三条线索 主流叙事 多重表达 

  《五彩神箭》讲述在一直保留射箭传统的青海尖扎地区,有两个世代友好的村落“拉隆”和“达莫”,两村之间年年都会举办隆重的射箭比赛,庆祝丰收、增进友谊。主人公扎东是拉隆村射箭世家的长子,也是村里射手的领军人物。然而,在最近两年的比赛中,扎东连续输给了达莫村的神射手尼玛,一再错失了象征神射手至高荣誉的“五彩神箭”。因此,扎东陷入了迷茫和苦恼,甚至对尼玛产生了怨恨,竭力阻扰妹妹德吉与尼玛的恋情……

  整体来看,这部电影的结构非常工整:以扎东和尼玛比赛射箭为核心叙事层,尼玛与扎东妹妹德吉的恋情,以及两个村子少年儿童比箭为次要叙事层,三条故事线构建出多层叙事结构,交织缠绕着向前推进。从中,既让观众感受双雄对决的悬念与张力;也能看到“罗密欧与朱丽叶”式的曲折爱情;还有武侠片中侠客由叛逆不驯到沉稳干练的传奇经历。

  影片由四次射箭比赛递进式展开。每一次不同的对决形式,在展现出“箭”拔弩张的压迫感的同时,也讲述了传统藏族射箭文化与现代射箭运动理念的交锋与交融。一如万玛导演其他的影片,对现代化进程的反思始终是以一种开放的、包容的姿态,不褒不贬,以一种客观、冷静的叙述,给观影者足够的空间去细细体悟。

  值得一提的是,这部影片的配乐与万玛导演以往作品的风格有很大的不同,配乐叙事宏大并且贯穿了整部电影。万玛导演曾表示,希望在本片能够把射箭这种古老的藏区运动中,那种庄严的气氛体现出来。为此,特别邀请了曾为《赛德克巴莱》配乐的新加坡作曲家何国杰,雄浑大气的音乐配合着跌宕起伏的剧情,影片的叙事节奏更加流畅饱满。

 

02、两个桥段 熏箭讲箭 藏人爱箭

  藏族人民视弓箭为神物,人们把弓箭放在家中最显要的地方,不敢亵渎。影片中,除了以“祭箭”、“射箭比赛”等情节展现藏族人与“弓箭”之间亲密的关系,还通过“熏箭”和“讲箭”两个桥段,从寻常生活中,体现了藏族人对弓箭的尊重——

   “熏箭”:扎东在输掉开场那次比赛后,气急败坏地把自己的弓塞到了对手尼玛的手中。扎东的父亲得知后,非常生气。他认为,扎东输掉比赛并不丢脸,而将射手最宝贵的弓弃之不顾,却是亵渎了射手的称号和藏族人民安身立命的神器。当父亲将扎东的弓拿回家时,母亲好奇地问,“儿子的弓为何在你手上?”父亲则倾诉道:“没出息的家伙,输了连弓都不要了。好像是这把弓让他输了似的”。随后,老俩口就取了柏树枝,将弓好好地熏了一番,他们祈求这张被遗弃的弓,在经过这一番“洗礼”后,能继续佑护自己的儿子和家庭。

 

 

   “讲箭”。在祭箭过后,扎东的弟弟向父亲请教造箭技巧,父亲庄重地说道:“箭鞘要宽,那是日月运行的轨道;箭翎要直,否则容易受到风力影响;箭翼呈四列,这个很有讲究,是征服四方敌人的象征……箭翼要窄,宽了影响射程,也不好射中箭靶……”在亲切、细致的讲解中,新一代射手明白了尖扎造箭的技术诀窍,并由此感悟了蕴含其中的人生哲理。透过少年尊崇的目光,我们也能感受到年轻藏民的那份荣耀与自信。藏族人民对弓的宝贵程度,在影片之外更是处处可见。

 

03、四个场景 文化传承 鲜活重生

  这部影片除了最显著的元素“弓箭”,还有好几个与之相关的经典场景,通过扣人心弦的剧情和节奏,特殊的镜头运动,在日常而普通的生活中,完成了重塑和新生。对于藏地之外的观众来说,多是新鲜和好奇;而对于藏地的观众来讲,则是在亲切之余,更能体会到这些场景所传递的精神内涵与文化传承。

1)五彩神箭

  “五彩神箭”到底和普通的弓箭有何不同呢?影片好几场激烈的射箭比赛中,五彩神箭安静而庄严地以特写示人:只见那箭杆的下方,缠有各种色彩的丝线,斑斓的花纹有着丰富的寓意——红色象征着热情和活力,黄色象征着富饶与高贵,黑色象征着力量与公平,蓝色象征着智慧和包容,绿色象征着希望与和平。结合尖扎的地理环境来看,“五彩神箭”更代表了“天空蓝、雪山白、黄河清、高原黄、土地黑、丹霞红”,所以五彩神箭又有“尖扎之魂”的美称。在当地人的心目中,代代传承的“五彩神箭”不仅是一场竞技之争的目标,更是这一方水土上族人们安身立命的精神寄托。

2)羌姆舞

  “羌姆”是一种起源于宗教仪轨的寺院舞蹈,后在民间演变为兼具世俗生活化的舞蹈形式。“羌姆法会”在影片中是一个核心元素,是故事发展的重要一环,为人物弧光提供了充足的场景和丰富的视觉体验。法会中最重要的环节是“羌姆舞”,所有箭法的精要都在羌姆舞的舞步当中,因此,扎东的父亲语重心长地教导, “想成为一个出色的射箭手,你首先得成为一个出色的羌姆舞者”。于是,通过扎东从最初的心绪不宁而导致舞步紊乱,到决赛前夕经过反思、体悟而呈现出令人惊艳的月下独舞,我们看到了一名神射手技艺的成长和精神的皈依。

 

 

3)壁画

  扎东能体悟到射箭技艺的精髓,源自于古老岩洞里神秘的壁画,这组神奇的壁画记录了“神箭”的传说。在拍摄筹备期也给了万玛导演以重要的启示:“开始筹备电影《五彩神箭》。这几天在拍摄地黄南藏族自治州尖扎县四处选景。昨天到昂拉的赛康寺看到古老壁画上的射箭场面,很惊喜,冥冥中也觉得这是一种天意。据说这些壁画有四百多年的历史,能够保留到现在,实在是让人感到意外的事。这里面一定有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。”于是,在电影中我们看到一度陷入灵魂黑夜的扎东,在决战前夕又一次独自去观看壁画,古老而神圣的画面令扎东在沉静中逐渐醒悟过来,最终,灵魂经受了洗涤,精神得到了升华。

 

 

4)果馍切和拉伊歌会

  不论是射箭比赛还是庄严的祭祀仪式,影片中大多数情节,在紧张刺激中进行,充满雄性荷尔蒙的对抗和威严。但是,当故事里的女性们出现时,温柔、慈悲和令人感到祥和的安静,缓冲了影片的张力。比如家中的两代女性,婆媳、妯娌们相聚在一起制作果馍切的场景,两位女孩在一边学习着做法,一边和阿妈述说自己的情感。果馍切是藏族的一种传统面食,做法讲究,饮食文化的传承在女性的情感世界里,显得十分温馨而自然。再比如,拉伊歌会上德吉和嫂子在柔和的灯光下,翩翩起舞,但没有人知道,此时德吉的内心充满了矛盾,一边是爱慕的恋人,一边是亲哥哥,她渴望坚持自由的恋爱,但又不希望亲人的情感受到伤害。这就是藏地的女性们,她们安静平和但也有烦心事,她们温柔宽广却也有彷徨,但相比男性成长的外化,女性角色则更多体现在内心。

 

04、两种声音 精神家园 不变的心

  一直以来,万玛导演及其作品都被视为最能代表藏地,但同时也因此被藏地反观、审视着。作品里的元素、观念甚至主题内涵,都在本土产生过些许“摩擦”:比如“红气球”与佛像版本的《气球》海报、比如《撞死了一只羊》里眼波流转的老板娘、比如《塔洛》里传唱推广的藏族情歌……这些让许多观众印象深刻的细节元素,在藏地曾受到争议,不仅如此,观影后的反馈,有时也让人“哭笑不得”——

  在拍《寻找智美更登》时,万玛导演曾带剧组去藏地的一个师范学院交流,一个学生好奇地问他:“老师,你怎么不拍一个武打片?你可以拍类似于《莲花争霸》或者《黄飞鸿》。”再比如,在《撞死了一只羊》的某次映后,有藏族观众真诚而直接地发问:“导演,我上次看《塔洛》也没看懂,这次也没看懂,你什么时候能拍出一个我能看懂的?”而当万玛导演回到家乡时,还有人悄悄向他表达:“看你的电影搞得我们很尴尬。”

  这种回到本土“水土不服”的反应,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,而影评人王小鲁对此现象曾发表看法,觉得这很正常:“就像你把贾樟柯的电影给汾阳人看,汾阳人也会更喜欢看《魔戒》,这是同一个道理。”的确,藏族观众本身就生活在深厚的神话叙事传统中,他们喜欢《魔戒》,喜欢《变形金刚》、喜欢“唐僧喇嘛”(《西游记》),但有时候却无法理解为什么一部电影光是不说话,开车都能开十几分钟。

  如果不算上还未上映的新片《雪豹》,万玛导演的七部电影作品里,最受藏地观众欢迎、让他们最直接表达出“好看”的,就是这部叫做《五彩神箭》的电影。尽管这部电影在万玛导演的作品里没那么大“名声”,并且在藏地之外的观众心中,被视为“命题作文”、“一次商业化尝试”、“最不像万玛才旦风格的作品”,但它依然获得了藏地观众的喜爱。

 

 

  为什么《五彩神箭》受到藏地观众如此的喜爱?万玛导演的“老搭档”德格才让(导演、录音师)谈道:“藏地观众喜欢,是因为终于听到有音乐了,而且画面也不是长镜头了,帅哥很帅,美女很漂亮。老百姓就说这个看懂了,又好看,这个才像个电影。”除此之外,它通过对藏地真实故事的通俗表述,勾连起丰富的藏族历史、人文和传说,相比万玛导演的其他影像作品,这部电影似乎更接近他的文本小说。

  生活在雪域高原神秘土地上的民族,依赖着这片坚实大地隐忍的生活。与平原相比,寒烈的气候、缺氧的环境使人更笃定依靠大地求生活的信念,更坚定对土地的敬畏;同时对土地皈依也象征着对民族传统的回归。浮躁的现代社会,种种诱惑骚动着不安的心灵,年轻人也面临着诸多选择,是游移在现代的感官享受之中,还是回归到民族传统?想必答案是新一代的藏族青年延续传统回归传统。

  《五彩神箭》在冲突中鲜明地表现了对藏族文化的敬畏,作为羌姆舞领舞者的扎东,无疑是这种传统文化的化身。通过人物内心的成长,我们看到了曾照亮无数先人的文明之光冉冉升起,生生不息地闪耀在藏民心中。这种回归,正是对古老乡愁的重拾。火种不灭,文化不灭,故乡永恒。

 

 

大吉资讯|《白塔之光》北影节揽获“天坛奖”五项大奖

4月29日,第13届北京国际电影节“天坛奖”十大奖项全面揭晓。由大吉影业主出品、承制的影片《白塔之光》揽获“天坛奖”最佳编剧、男主等五大奖项。

 

最佳编剧:《白塔之光》张律


“影片试图把复杂的问题单纯化,还原到每一个人身上,从细节入手,刻画入微,形散而意不散,直抵人心。”

 

 

最佳男主角:《白塔之光》辛柏青

“演员辛柏青不落痕迹的表演,把自身融入角色,低调,隐忍,含蓄,但是又入木三分,刻画了一位不被人注意的普通人,保持普通又蕴含伟大。”

 

 

最佳男配角:《白塔之光》田壮壮

“演员田壮壮为观众展示了一位孤独父亲的晚年生活景象,那张饱经沧桑的脸,刻满了生活的印记,这种表演高级且没有痕迹。”

 

 

最佳摄影:《白塔之光》朴松日

“影片摄影画面朴素且毫不炫技,自然光运用巧妙自然,通过不经意不雕琢的方式,来展现北京城的诸多细节。体现了摄影师和主创们对这座城市的热爱。”

 

最佳艺术贡献:《白塔之光》

“影片以北京人的日常生活为切入点,向北京的魅力化作小细节,单纯也复杂,通过朴素的故事讲述了生活和生命的意义。”

 

祝贺各位主创,
以及为影片付出的伙伴们,
期待影片正式上映,各位影院见!

-THE END-

 

大吉资讯|《白塔之光》北影节首映 主演南吉畅谈幕后感受

  4月24日,由大吉影业主出品、承制的电影《白塔之光》,于第13届北京电影节期间举办首映活动。此次放映为影片入围柏林电影节后,首次与内地观众影迷们见面。影片放映结束后,导演张律率众主创出席映后交流,畅谈创作契机与演绎心得,与观众分享幕后花絮与趣闻,现场氛围轻松热烈。


《白塔之光》主创团队

 

  影片取景自北京妙应白塔周边的街道与建筑,据张律导演回忆,在拍摄上一部作品《漫长的告白》时,他跟朋友去了白塔寺旁边的一家咖啡馆,那天他突然觉得,白塔离自己坐着的咖啡馆天台特别近,突然就有种压迫感,感觉过去记忆里和白塔之间的距离不在了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他再次想起这个感觉,便写下了《白塔之光》的剧本。

 


张律导演谈论创作初衷

 

  电影《白塔之光》由张律导演编剧、执导,辛柏青、黄尧、田壮壮、南吉等主演,影片讲述离婚后的中年男人谷文通,在京城胡同里过着独居生活。偶然间,他得知失去音信的父亲的消息,尽管对父亲充满好奇与思念,谷文通却缺乏勇气直面那个“犯错的人”,直到谷文通的生命里出现了年轻活泼的工作拍档欧阳文慧、优雅清冷的咖啡店老板南吉,以及在面对一群老友的生活变故后,在仿佛看不到影子的白塔之下,他开始重新审视生活……

  在影片中,演员南吉以本名出演,饰演一位气质清冷、身份神秘的咖啡馆老板,这个角色在电影里看似是独立的人物,但又与谷文通、欧阳文慧及其周边人物,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,这样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“多角关系”,映射着现实生活中,有着或奇妙或尴尬缘分的男男女女。

 


演员南吉

 

  采访间,聊到对北京的印象,南吉称“对北京的情感很复杂”,因为在这个城市生活的时间,已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家乡内蒙古,但与许多生活在这里的异乡人一样,似乎并没有很强的归属感,也许正如戏中人一般,漂泊感和孤独感也在日常如影随形。

放映期间南吉接受采访

 

  戏中,南吉与辛柏青的“双人舞”让很多观众印象深刻,在开拍前,剧组特意安排两人特意练习这段舞蹈,但没想到拍完后回看,南吉竟感觉镜头下的两人,脚步有些慌乱。“可能当时我们真的沉浸在戏里当下的那个情绪里,有些慌乱,有点拘谨,又有些微妙的情感正在生发着。”最后,谈到本次出演的挑战,大概就是“演自己”,看似不需要揣摩他人形象,但对于演员来说这反而是一件很难的事,因为“没有第三方角色原型的抓手,需要自己观望自己。”而人对自己的觉知往往最难。

 


放映结束后 演员南吉

 

  据悉,本届北影节期间,除了本场首映,影片还将于4月29日18:00,在中国电影资料馆艺术影院进行第二场放映。敬请期待《白塔之光》正式上映,让我们影院见!

大吉资讯|南吉出席13届北影节,轻盈裤装素雅亮相红毯

  4月21日,由大吉影业主出品、承制,张律导演执导的电影《白塔之光》于数日前竞逐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,引发业内关注。继柏林后,影片再度入围第十三届北京国际电影节“天坛奖”,首次亮相于国内电影节。演员南吉也因在影片中出演同名角色,以其亲和温婉的角色形象,让人印象深刻。此届北影节红毯上,南吉身着一袭米白色天丝麻裤装亮相红毯,轻盈飘逸,素雅含蓄。

 

  当晚的红毯活动上,南吉身着一套米白色天丝麻材质裤装,呈天然的肌理感,踏实朴素,舒适含蓄。经简单勾勒后大量留白,交叉捆绑式的前片设计,模拟部落女性以布裹身的原生态穿着方式,后背以一抹裸露,中和了裤装的中性感,将女性的身形之美,悄然藏于腰身与后背,流露于行走与转身之间。

 

 

  本次南吉在《白塔之光》中以本名出演,饰演一位咖啡馆老板“南吉”,身份神秘气质清冷,其角色中的“蒙族血统”人设,透露着张律导演作品中特有的漂泊感与流散感。所以,在本次红毯造型的设计中,还添加了蒙古族服饰的经典廓形,巧妙融合了南吉本人与同名角色的民族归属感。

  电影《白塔之光》由张律导演编剧、执导,辛柏青、黄尧、田壮壮、南吉等主演,影片讲述了人们在亲情、爱情的羁绊下,互相治愈与陪伴的温情故事。本片取景自北京妙应白塔周边的街道与建筑,古老与现代融合,亲情与爱情交织,如影片阐述描绘般:虽人会走散,但白塔会始终伫立在那儿,见证他们的决定与遗憾……

 

 

  南吉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,近年来先后出演《白鹿原》、《老中医》、《庭外》、《再见,南屏晚钟》、《追幸福的人》等多部优秀影视作品。塑造了多个鲜活、灵动的女性形象,并多次获得荣誉奖项:2022年12月,南吉凭借领衔主演电影《追幸福的人》,获海南电影节亚新单元荣誉推荐演员;2015年,由南吉出演的电视剧《白鹿原》,获得第24届白玉兰最佳电视剧奖;2019年2月,由南吉领衔主演的电影《再见,南屏晚钟》在德国柏林国际电影节首映,该片荣获第69届柏林电影节泰迪熊奖。

 

– THE END –

大吉书单|《松木的清香》:命运无常,忍耐或是解脱

  这篇小说很像电影,或者说很有电影剧本的影子。它有双线叙事交融:主线是为意外身亡的多杰太料理后事,从开死亡证明到查清死因,再到进行火葬;而暗线则是通过众人对话,循序渐进地,抽丝剥茧地回顾了多杰太短暂的一生。其次,场景精炼典型:室内外景交替出现,场景氛围典型,比如车厢里、火葬场、医院等;不仅如此,它的人物层次也很清晰:通过主要角色、次要角色以及功能型角色的互动,层层搭建片片拼凑,最终呈现出核心角色的一生。可能是万玛导演多年深厚的写作功底,叠加了多部电影长片实践后,互相影响的创作特点,既有文学基底,也有影像的拓展空间。下面我们将从场景切入,在小说中提及的五个场景里,挑出三个重点场景,看看双线并行下的故事是如何展开,人物关系如何铺陈,以及如何将无常与解脱等主题表达出来。

 

场景一:派出所。
悲凉的前调,是欢乐。

  故事从派出所民警“我”的视角展开:办公室突然闯入一个青年牧民,要给意外身亡的同乡开死亡证明。“我”起初有些漫不经心,但突然发现死者是小学同学多杰太,不免有些吃惊。在“我”和青年牧民的对话中,多杰太短暂而崎岖的命运画轴,由此缓缓展开……

  在派出所这个场景中,主要交代了多杰太的童年:是个孤儿,舅舅将他接到县城念书。但那时多杰太汉文很差,便想办法通过零食巴结“我”。刚开始,我没将这个牧区来的孩子放在眼里,但很快就被他超越,所以非常后悔帮他,便“连多杰太的一颗糖都不肯再吃”。可多杰太似乎还没意识到这微妙的变化,依然经常给我带零食,看我不吃,还宽慰道“没事,你就吃吧,哪怕你吃了也不用给我辅导功课。”但此时,我早已被嫉妒冲昏头脑,甚至“恨之入骨”。待多杰太又一次考第一名,我就彻底不理他了,而多杰太也没怎么理我了。再后来,小学还没毕业,多杰太就回牧区老家去了,颇有几分悲凉。是舅舅无力再供养,还是大人们直接帮他决定“读书无用”,不得而知。

  但这段有些灰暗的童年,却有些许欢乐的片刻,比如老师教他说写自己的汉文名字“多杰太”:多,多少的多。杰,杰出的杰。太,太好了的太。直白的语言,再加上老师用类似歌谣的节奏念出来,朗朗上口,成为了孩子们传诵的乐趣之一。多年后,当多杰太与老同学“我”相见,虽已认不出模样,但当他再次笑着自报家门:“我是多少的多,杰出的杰,太好了的太”时,”我”便立刻想了起来,只是人到中年,物是人非。

  “我”和多杰太的这样的人物关系,会让人联想到《乌金的牙齿》,同样是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性,共同度过年少时光,有过惺惺相惜,也有暗暗竞争。走到某个分叉路口的时候,也许是命运使然,走向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。《松木的清香》里,我长大成为了体面的公务员,而多杰太却成为了边缘社会人,经历了赌博、追债、历经风光后又一无所有,在最后产生浪子回头的念头时,连十万块钱都借不到,甚至惨死途中。《乌金的牙齿》则更“极端”:原本和我一起坐在教室里上课,甚至还抄我数学作业的同学乌金,突然就成了受众人景仰跪拜的转世活佛。乌金和多杰太的命运,都有离奇莫测之感,同样也都早逝,我等读者纵使再好奇,若想探其生命,只能通过他人的回忆。这无疑又增加其神秘感。

 

场景二:车厢里。
欲望,和残存的骄傲。

  帮多杰太开完死亡证明后,我开车载着青年牧民赶去医院,多杰太的遗体还躺在那里。路途中,封闭的车厢内,我又陷入了回忆,继续回忆着多杰太:三年前,他来找过我,回忆往事,感叹命运。多杰太认为自己足够聪明但命不好,命中注定的事儿,谁也改不了。

  当我沉浸在与多杰太那次会面的情境时,青年牧民的一个问题问住了我:“多杰太有没有向你借钱?”原来,早些年,多杰太虽然运气很好,赢了很多钱,还去了城里,买了车找了城里女人,后来还很风光地回了村,但再后来,他惹了州上的地头蛇,被人设局,又变得一无所有。从那时起,多杰太开始找所有认识的人借钱,想要把失去的钱再次赢回来。但奇怪的是,他明明来找”我”了,却未开口借钱。

  现在再回想起来,多年未见却突然出现在”我”视野的多杰太,肯定是打算来借钱的,打算借着吃饭喝酒的气氛里提这个事儿,但在聊天过程中,俩人回忆起小学时光,那也许是多杰太这辈子好不容易有过的高光时刻,比拥有一百万、桑塔纳和城里女人还要令人怀念的时刻,也是他丢失了多年的残存尊严。如果这个时候开口向我借钱,那他就真的低到尘土里去了,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能赖以回味的骄傲了。所以在那顿饭里,他吃了很多肉喝了许多酒,连同把想要借钱的话,一起咽了下去。

  青年牧民听“我”说完,也有些唏嘘,说多杰太当时走投无路只好借了高利贷,但最后还不上,右手的一根手指头被人剁掉了。恐怕被连着砍掉的,大概还包括多杰太残留的自尊心。

 

场景三:火葬场。
绝望后的灵魂黑夜。

  这个场景中,出现了最富戏剧冲突的一幕:我带着交警和司机赶到火葬场,出面制止正要进行的火化。交警强调“法律规定”,需要等待法医尸检报告,村长和牧民则很为难,因为这样做破坏了“传统规矩”。但是,在法律面前,规矩不得不退让一步。于是村长赶紧给活佛打电话。

  自此,故事推进似乎陷入停滞。期间,穿插我通过“打电话”和“等报告”这两个小情节点,来“追查”最后的真相。原来,多杰太手机里最后一个通话记录,来自多杰太的一个酒肉朋友,通过他的叙述,终于将多杰太的一生补全了信息:出事那天,多杰太穿着半新的黑西装,打了一条红领带,看上去感觉怪怪的,不太像平时的他,他带着未婚妻的照片,想找朋友借钱,并表示要洗心革面还钱好好过日子。但由于多杰太在人们心中早已不具备信誉,所以朋友没有借钱给他,多杰太将原本带着和朋友一起喝的酒收起来,骑着摩托车走了。

  朋友猜测他自己在半路上喝掉了,因为“他离开时,我看着他情绪有点低落”。这个时期的多杰太,开口借钱不断碰壁,是非常受挫的。这种受挫可能跟之前的赌徒心态不一样:之前会将目光聚焦在:只要给我机会,我就能再次翻盘,这是一种血脉喷张的“瘾”,而这一次的借钱,是一个人带着最后残存的希望,希望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,这种渴望带着绝望,非常真实又很脆弱。

  再后来,尸检报告出来了,我也看了监控,的确是多杰太自己往大车上撞的。主线故事的悬疑感也就此结束。读者的注意力,开始转移到意外发生前的那段时间:那瓶没跟朋友喝的酒,多杰太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喝掉的?这段没有直接描述的经过,让人想到了《塔洛》,绝望后的塔洛。

  塔洛和多杰太都是孤儿,都曾有过无忧无虑的时期,但可能仍然是命运作祟,塔洛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沦陷温柔乡,从此改变命运,而多杰太则是缓缓滑向类似深渊的轨道,尝试征服也试图挣脱,最后都失败。塔洛和多杰太在故事里的命运结局,有些类似,都非常绝望:塔洛将车停在路上,仰头喝了一瓶烈酒,形单影只;多杰太生命最后几分钟,可能也像塔洛那样,伴随着绝望与悲凉喝掉了那瓶酒,之后才有路上监控里显示的:骑着车撞向了大车。

  不过,多杰太究竟是抱着必死之心撞向那车,还是打算酒醒之后继续调整命运,但命运没给机会?无人知晓。读者只能感受到,有一丝”模糊”,暂且将这种模糊,当作创作者的慈悲,留有一点点余地,给读者给观众。

  最终,多杰太的火葬仪式终于得以进行。这时候,我提出用昂贵一些的松木,而不是柴油火化多杰太的遗体,并且主动提出支付费用。这也许是我最后能为多杰太做点什么的机会了。过程中,火葬场的管理员落下了一根松木,我喊住管理员,结果那根木头仔细看,是一根还未干透的松木,我仔细地闻了闻。其他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。那个时候,我在想什么呢,我未问出口的问题是什么呢……值得注意的是,只有在火葬场这个场景,是全篇人物出场最齐全的段落,也许这是一个孤儿尝尽世间疾苦后,可以得到的最体面的离开吧。

 

最后,关于“多杰太”这个名字。

  这篇小说,读完之后仍有一个令人挥之不去的片段,就是“多杰太”这个名字。

  多,多少的多。杰,杰出的杰。太,太好了的太。

  这段儿时的回忆,有纯真的味道,甚至有几分欢乐。但恰恰是这几份欢乐作为铺垫,越发衬托着多杰太的坎坷命运,这首“名字歌谣”,在幼年相识时,是有趣的逗乐,在中年相认时,是无常的感慨,而在阴阳相隔时,却成了一道悲凉的幽光。

  在此,编辑部有个大胆的推测,“多杰太”这个名字,估计不是随手取的。表面上,从汉语里去看,如同老师讲解的那样:“多”即富裕、充足,“杰出、太好了”则更是直白,这一串寓意还算美好的词语,组成了多杰太的名字,但多年后,多杰太颠沛流离生活坎坷,很容易让人如同《活着》里的“福贵”,有福有贵,何等美好,只可惜从任性的纨绔子弟,到凄惨的孤寡老人,“福贵”也只能是名存实亡。

  再往深里想,这是一篇发生在藏地,关于藏人的故事。不免让人好奇“多杰太”这个名字的藏语含义。尤其,万玛导演的小说和电影作品里,人物的名字向来都有隐喻,比如《撞死了一只羊》里的“金巴”,在藏语里是“施舍”的意思;比如《塔洛》里的“塔洛”,在藏语里是“逃离者”的意思。

  那么,“多杰太”的藏语含义是什么呢?抱着这样的好奇心,编辑部伙伴特意向一位藏族朋友请教,得到的答案是:多杰,即金刚,暗指意志坚定的人;而“太”,则是“解脱”的意思。命运无常,纵使坚强如金刚之人,都有脆弱之时。当我们回看多杰太过去的起起落落,执着于追求世间的物质与欲望,再到生命的终结,也许,死亡对他来说,就是一种解脱吧。

 

影单|《沙漠之梦》: 一部电影的双重命名

 

编者按:

说到张律导演和柏林电影节,时至今日,已结缘四次:2007年,《沙漠之梦》入围第57届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,有影评家写道:“现在值得我们关注的作家导演的名单上,又多了一个名字”;2010年,《豆满江》(又名《图们江》)入围第60届柏林电影节新生代单元,并获得“水晶熊最佳电影特别提及”奖;2019年,《福冈》入围第69届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;今年2月,张律导演又携新作《白塔之光》再次入围第73届柏林主竞赛单元,距离《沙漠之梦》的入围,刚好16年。《沙漠之梦》又名“界”或“边界”,为什么一部电影有多个命名,梦境与边界之间又有怎样的关联?在这部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电影里,张律导演用他个性鲜明的电影语言,讲述了一次寻求安定的出走,一段短暂停留的岁月静好,一场关于界与破界的循环。

 

这部被韩国知名电影杂志《cine21》列为当年佳片第三位的《沙漠之梦》,讲述了一个关于边缘人在边缘地带的边缘故事:在蒙古与中国交界的沙漠地带,有着一处小小的村庄,气候干燥、风沙猛烈,村民们纷纷离开,另谋出路。蒙古男子杭盖(音译)为了给女儿治病,将妻子和女儿都送去乌兰巴托,而自己仍留在了村里植树造林。一天,一位名叫崔顺姬的朝鲜女子带着儿子昌浩突然来到了村里,闯进了杭盖的家……身心疲惫的三个人在无法用语言相互交流的情境下,接受着宿命的旨意,他们通过种树、挤牛奶、喝麻油酒等一些日常的劳作,像一家人一样自然地生活到一起,在荒芜的草原,似乎找到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恬淡感受……

 

从田、介声。
阡陌纵横之种禾之地是田之范式。
人与人形体分别相背之际是介之范式。

张律导演的作品里,总有一个特殊的“空间”,可能是一个城市,也可能是一片区域,甚至只是一间屋子。而在特殊时代背景下的空间“边界”,则被突出地呈现为历史暴力对个体生命裹挟和封锁。由此,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“观察个体生命如何实现救渡”和“观测陌生人的到来,如何打破某种封闭的平衡关系”两个深刻的主题。《沙漠之梦》的蒙语片名是“Hyazgar”,意思是“世界”,也可以说是一种界线的“界”。除了国境有界,山川有界,其实,人与人之间也有着心的界线。

在《沙漠之梦》里,前者是具象、实际的:比如崔顺姬、昌浩母子穿越「国境」逃离故土,闯进沙漠、闯入了杭盖的「家」;比如村里人纷纷离去,而杭盖却依然坚守并试图通过植树造林改变「沙漠」,守住自己的家园;再比如杭盖从沙漠闯入城市探望妻女,他的一身游牧装扮与「城市」的现代化差别鲜明,这些“界”都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,看得见摸得着。

而人心间的“界”则是隐秘而模糊的:比如杭盖与昌浩之间眼神和手势,蒙语和朝鲜语的平行交流,从最初的陌生惊恐,到后来的难舍交融;比如杭盖与崔顺姬之间,男与女、强与弱的试探,以及一个想越界、一个要持守的冲突,进而达成默契的平衡……

人心之间的“界”,每分每秒都在发生、变动,由设界到破界,再到重新设一个新界,形成一个循环往复的动态宇宙。在一次采访中,张律导演这样说道——“第一次到柏林,最想先去的地方就是柏林墙被推倒的地方。很想知道人们心中的墙到底被推倒了多少,人们心中新的墙有筑了多少。《沙漠之梦》这部影片讲述了离开故土的故事,虽然是从自己的感性出发,但终归是一个关于“界”的故事。如果消除了“界”,人与人的心灵沟通会更顺畅。而电影其实是讲述人的心灵的”。

也许,正因为这些有形或无形“界”的存在,或被遵循,或被突破,种种哲思与感受,都通过影片里一个个鲜活的形象而深刻地呈现:

 

留守者:杭盖。

男主角杭盖与妻女一同住在远离城市的蒙古包中,成天忙于在沙漠边缘种植树苗对抗风沙,一家人生活得枯燥乏味。

对此,影片开头就有着生动的暗示:杭盖脱去了妻子的外衣,露出干瘪的乳房,妻子却一动不动。镜头摇向正在睡觉的女儿,因为她聋了,听不见,也一动不动,画面里只有轻微床动的、单调的声音……

变化来自于陌生母子的闯入,固有生活失去平衡的时候,杭盖却生发出新的活力:他用沙地上的画和朝鲜男孩昌浩交流,他试图向那位面容、身材姣好的朝鲜母亲求欢,他与一位路过的蒙族女子在沙漠里享受生命的激情……

直到有一天,这位固守乡土的蒙古男子终于走出了沙漠,来到大城市寻找妻儿。然而,当他骑着白马出现在乌兰巴托的现代化住宅区时,却迷失在了这一片喧嚣的都市风景中。身在何处?身归何处……

漂泊者:崔顺姬和昌浩。

那个看似天真,但比同龄人成熟的男孩,跟随母亲流荡异乡,身上明显带有挥之不去的世故和孤傲,这是成长环境染到他身上的,驱使他渴望完整、稳定的生存空间,尤其是父亲伟岸的形象和安全感。这些理想期望刚好全部投射在杭盖身上,他是沙漠里所剩无几的留守者,也是当地唯一坚持植树造林的牧民。于是昌浩“带领”母亲借宿进杭盖的家,寻得一个可以保护自己和母亲的人。就在那个不怎么坚固的帐篷里,一段短暂而有些怪异的“父子关系”逐渐萌发了:杭盖教昌浩挤马奶、给他买画笔,甚至趴在地上玩起了骑大马的游戏。

 

相比儿子的早熟与主动,崔顺姬母亲的形象则显得柔弱而无助。她目睹丈夫的死亡,更能体会生活的残酷和艰辛,对外界的人事秉持极重的防备心,为了生存,更加小心谨慎。比起男孩将男人视为父亲的亲密,顺姬对杭盖始终保持距离,她曾试图带儿子离开,但很明显儿子早已沉醉于依赖杭盖,贪恋他父亲般的保护和照顾。而在杭盖在一次醉酒后试图进一步突破与顺姬的关系时,她却像一头暴怒的小兽,拼命反抗,并当场手刃一只小羊以示决绝,她看似纤细柔弱,此刻却步伐强硬,眼神坚毅。母亲顺姬的扮演者,是韩国著名演员徐情。主演过的《漂流欲室》和《绿椅子》,虽都颇具争议,但仍无法阻挡影迷们将其视为经典。据说,在《沙漠之梦》后,徐情没有再出演其他作品。

过客:女子和战士。

现实生活中,芸芸众生都是彼此的过客。往往转瞬即逝,不留痕迹。而在这部电影里,过客却对“界”有着更深的寓意。拒绝了杭盖的崔顺姬,却在朝鲜战士更粗暴的求欢中,被征服并沉沦。过路的蒙古女子,感受到杭盖的魅力,便和他在沙漠里自由自在的做爱,享受生命的乐趣。种种符号化的意象交织,营造出半梦半醒之间的欲拒还迎。值得注意的是,片中的数度交欢都限定在同族之间,即便有更值得憧憬的选择,也未曾越雷池一步。

 

最早见于甲骨文,
本义是睡眠中的大脑表象活动,
后延伸至幻想、想象……

在这里,梦或想象不应理解为臆想和虚假,而是一种柏格森意义上的进化和生成——是杭盖与沙漠化抗争,守护的家园;是崔顺姬母子逃离故土,寻找的安身之地——是从可能(the possible)到真实(the real)的落实,更是集中地在流动性(mobilities)与地域性(localities)的框架下从“边界/边境”出发,去重新思考有关“故乡”、“身份”和“归属感”的一种追问。

或许会有人提出疑问,为什么来自朝鲜的这对母子舍近求远,逃离到遥远的蒙古的一处不毛之地?其实是导演试图在沙漠里构建一个短暂的世外桃源。影片里,“三不管”的沙漠小村化身为一座临时驿站,是打发艰辛岁月的海市蜃楼,无差别追求美好生活的共同愿景,是埋藏在心灵深处巴别塔。

 

临时住在同一个蒙古包里的三个人,的确过得像一家三口:白天一起去种树、休息,晚上同吃同住。每次出门男人都让母子二人坐在马车上,自己则步行牵马。在外人看来,怎么都像是相亲相爱一家人,但其实这不过是沙漠里散落着、游荡着的孤独灵魂们,暂时的靠近与慰藉,如同镜中月海上花,很容易就消失殆尽。

这样的人物关系,在张律导演的作品里并不罕见,在他的新作《白塔之光》里,男女主角也同样有着深深的孤独感,他们生活在一个繁华的大城市可又好像与其格格不入,喧嚣与繁华跟他们无关,彼此的遇见,才是他们彼时生活在同一个空间的意义所在。

“语言不通,但不影响交流”,这是张律导演作品里又一个常见的特点。在《沙漠之梦》里,男人讲蒙古语,闯入他生活的母子讲平壤话。因为语言不通所以很少交流,这使得影片更加深沉;而彼此之间答非所问的交流则为影片扩充了信息量,还起到了间离的效果。这让三人似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共性从而出现默契和融洽,这是很美妙的人物刻画。

类似的“语言交流”场景,经常在张律导演的作品出现:《春梦》里那个宁静夜晚突然吟起的《静夜思》;《咏鹅》里老板娘在被问及其故乡时没有答案,但却在之后讲起了连贯的日语;《庆州》里,女主给男人看墙上的那幅画,和听男人用中文讲那句“人散后,一钩新月天如水”等等。这些作品和《沙漠之梦》如出一辙,不同国籍的人们,有时通过翻译,有时通过“现场教学”来冲破语言边界,实现共同活在当下的目的。

而到了《福冈》,连“翻译”都省了,尽管影片中有三种语言:日语、韩语和中文,但故事里的人物,彼此用母语沟通却没有任何障碍——女主用韩语问路,路人用日文回答,偶遇中国女人,中文和韩语依然说得通。张律导演将“各说各话,但都能听得懂”的理想夙愿变成现实,称之为浪漫,并不过分。

也许,这也是张律导演的一个梦想。当大家都在说“电影是世界共通的语言”时,他却认为“当人们强调所谓‘共通’的时候,一定牺牲掉了很多地域细节”。的确,语言是为了人沟通方便而出现的,但语言之间恰恰又筑起了很高的墙。一句不经意的话,在美学上、政治上、情绪上可能都会产生龃龉,而大家又只能用语言沟通,所以“我内心里特别希望打破这种界线。所以我会强调松弛,让情感流动起来。”

影片的最后,那对母子离开了村庄,再次踏上寻找安身之处,迎接他们的是一座阳光下闪耀着蓝色光芒的桥,镜头以一个360度的环绕结束。

 

那么,故乡在哪里?在杭盖的沙漠里,在顺姬和昌浩唱着的《阿里郎》里。

电影里对故乡的定义是清晰而坚定的。可对于张律导演来讲,故乡在哪里,这是个从小就存在的问题。

所谓的故乡,是延边的小村庄?还是在更远的远方?从电影回到现实,朝鲜族身份是张律导演作品绕不开的基础,无论是文学或是电影作品里,都曾围绕这一身份展开诸多发散思考。地理边界区隔带来的身份认同问题,始终无法解决,成为大大小小矛盾冲突的源头所在,戏剧冲突便也由此源源不断。

大吉资讯|《白塔之光》入围第十三届北京国际电影节“天坛奖”

4月3日,第十三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组委会召开新闻发布会,同时公布主竞赛单元“天坛奖”入围片单。由大吉影业主出品、承制的影片《白塔之光》,入选其中。

 

本届入围“天坛奖”的片单,甄选出来自17个国家和地区的入围影片15部,既有新锐导演的长片首秀,又有颇具国际知名度的导演携新作惊喜亮相。据悉,“天坛奖”入围影片所有参选影片将会在展映中对公众开放。

 

 

此次电影节,除了“天坛奖”评奖、开幕式环节,还包括北京展映、北京策划·主题论坛、北京市场、电影嘉年华、大学生电影节、闭幕式暨颁奖典礼、“电影+”等主体板块及相关活动,以及“云上北影节”的展映、互动、点播、市场展会等网络服务项目。

本届电影节将于2023年4月22日至4月29日举办。

 

   附:本届北影节天坛奖入围片单 

– THE END –

 

大吉书单|《我年轻时的朋友》:故事主角不是你,是回忆你的我

01、青春的痕迹,群体的印记

  这篇小说是班宇很典型的、时间线来回横跳的故事,由于这种“剪辑手法”,且故事线长度超过了近20年,所以足以引发读者唏嘘“命运”、感慨“无常”的情绪。

  主角“我”断断续续地回忆着女同学邱桐,从相识于中学到长大成人后,时近时远、时爱时恨的相处碎片。两人曾经非常亲密,甚至尝试过进一步的亲密关系,后来虽人生轨迹渐行渐远,但终究还是被若隐若现的关联维系着。

  “我”与邱桐,如两个孤独而骄傲的灵魂在世间游走,对情感、对未来都有着后退一步的自我保护。少年时,冷眼旁观着父母千疮百孔的婚姻;青年时,各自亲身上阵闯情关,只落得身心俱伤;待到而立之后,当“我”与邱桐再度见面,谈论起自己的一地鸡毛与心酸荒唐,好像在转述他人八卦,本人毫无波澜。

  在这段跨越将近二十年的关系里,有青春的个体痕迹,也有社会的群体印记,这些集体回忆里的元素,从食物到时尚,从文学到艺术,如同一部年代剧,一一展现读者面前,十分亲切,尤其是八零后的读者——

  那时候,校园里,总有一段关于老教学楼的传说;校园外,18元一位、饮料畅饮的避风塘,总是聚集着一群零花钱捉襟见肘的学生们;电视频道里、漫画出租屋里,那部《灌篮高手》男女通吃,“湘北篮球队”随机沸腾着每个人的热血,尤其是身高168厘米、卷发、戴着耳钉的篮球后卫宫城良田,让许多让热爱篮球但身高差点意思的男生们,看到无限曙光。

  至于文艺之心萌动的女生,不管看得懂看不懂,米兰·昆德拉的那本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则是出入校园必备手持物品;而写不出高分作文,但铁了心死磕的学生,桌上总是堆几本作文选;至于女生们开始流行的离子烫,可能就和大家奔走相告、传唱不歇刘若英的《后来》,以及《仙剑奇侠传》一样,戳中了一个时代里,大多数人的审美和共鸣,用笑与泪共筑了一个灿烂的九零年代。

 

02、年轻时的朋友,感谢珍贵的陪伴

  “我”与邱桐的陪伴,不是风平浪静青梅竹马的陪伴,也不是轰轰烈烈爱来恨去的陪伴,而是在恰好的时间里,依赖与被依赖,在命运长河的颠沛里,彼此见证。

  回忆起来,高中三年,“我”和邱桐每天待在一起,至于为什么,却根本想不起来……并非因为是同桌,毕竟“不至于课余时间也往一起凑”。也不可能是彼此爱慕,因为“我知道,邱桐不喜欢我,她喜欢能在晚会上说相声的,懂点儿杂技曲艺,爱好很独特。当然,我也不喜欢她。我谁也不喜欢”,很明显,我和邱桐都不是对方的菜。如果非要有一个解释,那大概是:“我总觉得自己是她爸,只要她一叫唤,我就像接到了某种指令,立即奔去查看情况,解决问题。”

  邱桐与众不同,身上有种“小兽”的特质,看着弱小孤独、惹人可怜,但骨子里又有生人勿进的野性。尤其高中三年,邱桐父母从未露面,这导致“我有时觉得邱桐是个孤儿,无依无靠,进而又多出几分莫名的怜爱”。

  这份怜爱,终于在我见到了邱桐妈妈时,得到进一步确认:我只不过正常问了一声好,“她妈连忙热情地点头回应,东一句西一句,嘘寒问暖,表现出来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谄媚之态”。这情景,有几分突兀和些许尴尬,原本我就觉得自己像邱桐的爹,而这次碰面“我几乎就确认了自己就是她爸,也即这个女人的前夫。”

  就这样,“我”与邱桐亲密而又懵懂地一起度过了青春期。而小说里最动人的一段陪伴,是大学时,邱桐来学校找“我”的那次——起初“我”因为沉迷游戏,对此之外的人与事,几乎丧失兴趣,对于邱桐的到访,更是敷衍甚至不耐烦。直至邱桐大醉后,卸下防备后的倾吐和哭诉,再次拉近俩人距离,也激活了“我”曾经对她的怜爱。在那整整十天里,邱桐“摇身一变,成为家里的女主人”,俩人像过日子一样,买菜做饭,打游戏散步,在海边久坐,互相说很多的话,什么都没发生,却有点世界末日前夕,相依为命的感觉。

  这段回忆,是在多年后“我”与邱桐约见前,突然闯入脑海的,并且这仍是“我”对她的第一印象。因为那十天虽短,却成为“我”生命里一段“悠长假期”,更重要的是,无论之前还是之后,“我”都很少有过这样的陪伴,如此珍贵。而在那之后,俩人便匆匆一别,再次分头扎入各自的命运洪流中。

03、还好,没成为灰溜溜的人

  有人这样形容流行歌曲里的“情歌”:“情歌里写的都是‘你’,但是主角从来都不是‘你’,而是想着你的‘我’。”看完了“我”和邱桐的回忆,其实也是回顾了“我”的小半辈子,虽然小说标题叫《我年轻时的朋友》,虽然故事里写的都是邱桐,但似乎通篇的主角并不是邱桐,而是被邱桐陪伴过的“我”。

  那么,“我”是一个怎样的人呢?

  高中时期的“我”,对自己没有任何期许,无论是感情还是学业,好或者坏,都没什么不能接受的。不过,“我”有着一条自己的原则,时至今日,也是如此:始终避免让自己成为一个灰溜溜的人。这样一条原则,仿佛埋下伏笔,成为往后一生坚持爱着或恨着的灯塔,只要自己不是离开的那个人,就不至于灰溜溜。

  青春期的“我”,不是什么风云人物,整天跟邱桐厮混在一起,骑车送她回家,帮她解决问题,随叫随到的那种。但那时,我却为爱读名著的女孩孔晓乐心动,像歌里唱的“掉出一本米兰·昆德拉”,她就这样出现在“我”面前,轻轻地,翩然而至。以至于“我觉得这就是命运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”。到了大学时期,“我”躲在校外的出租屋,沉迷仙侠网游,日日夜夜。除了跟邱桐鲜有见面,基本不联系其他旧同学。

  再后来,大学毕业,成为一名保险公司的职员,普通而平淡。直到某天,邂逅了“昆德拉女神”孔晓乐,俩人看似在缘分牵引下恋爱、结婚,起初还算幸福。再到孔晓乐出轨,“我”开始放纵、甚至试图毁灭生活,婚姻中的两个人沉默着、僵持着、憋屈着,就算爆发,却只能茫然四顾后,继续。

  睡一觉又是新的一天,谁也没有离开。

  如果说做这些年“我”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,也许我在自己的定义里,还未成为一个灰溜溜的人。因为“走出去的人们,总归是灰溜溜的,像那位揣着纸条的后辈,或者离家出走的同学,再或者我爸和我,惴惴不安,一无所有,灰溜溜地走在前面。”

  小说的结尾,落在我送邱桐回家的路上,上海温柔的夜晚,让人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。两个彼此搀扶走过小半辈子的老朋友,其实不过三十来岁,仍然很年轻。未来会怎样不知道,只是若干年后,邱桐依然是那个“我年轻时的朋友”,陪伴和见证着我的生命。而我,也许终有一天会发现,当一个灰溜溜的人,并不会成为逃兵,毕竟生活不是战场。

 

  读这个故事,总有种悲壮却又释怀的感觉,心里会升腾出一些感受,会读懂、理解某种人生状态,这让人想起周作人的一段话——

  “年轻时已经好好地演过了戏,现在也就很愿意坐下来看看了。生活没有以前那么紧张,却更柔软更温暖了。你可以得到种种舒服的,身体上的小小自由。”

  对比班宇之前的作品,似乎很少将小说里的“疆域”挪到东北之外,很少写跨度如此之长的故事,故事里的人物都还很年轻,却又仿佛经历了沧桑的几辈子,看起来被生活打败了,却有种不服输的劲头,但又找不到判断输赢的规则。

  这篇小说收录于小说集《缓步》,并且放在首篇。大概日光之下,并无新事。世世代代,年年岁岁,不同的人相似的事,如同书封面印刻出的那个“无限”的标记。

 

– THE END 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