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的编者按有点长,虽然推荐的是短篇小说。班宇的短篇小说《液体》,刊登于2020年第五期《小说界》,主题是“爱的某种纪录”,来自安东尼奥尼的同名电影。
小说名叫《液体》,故事内核似乎在“关系”。班宇将一段“关系”切碎重组,把这些碎片一点点地、不按常理出牌地,安置于不同时空中,并安插辅线人物,使得小说呈现频繁跳转的时间线,和非传统叙事节奏。读者则像皱着眉头的不知情者,被一次次推到场景中,去体验和思考。
在这篇小说中,作为创作者的班宇,不再描写经验,而是通过“叙述”本身创造经验。如同他在此篇小说创作谈里说的:“我认为也许应先抽离出去,从故事里,从逻辑上,从人物深处,摆脱后重新进入,像解析密码一样去结构小说,使之摇撼。”于是读者亲自下场,参与创作,进而形成个人释读。
今天,我们将从这篇小说的名字“液体”入手,去解析小说里出现的三种液体,它们(也许)分别指向三个人类哲学概念:死亡、欲望和恐惧。而班宇创作《液体》这篇小说的缘起,除去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之外,还有勒内·夏尔的一句诗:永远有一滴水,比太阳更持久,除非太阳的上升被摇撼。
短篇小说《液体》 简介
“我”因为分手拉锯中的女友林晓琦的一句话,千里奔袭来到北京,俩人经历过数次分分合合始终没有彻底分手,这次见面后的第二天,我因为儿时独自被反锁在家的心理阴影,央求林晓琦不要把自己独自留在家,但仍被林晓琦轻蔑拒绝,无奈之下“我”只好把衣服放入洗衣机并开始整理房间,而房门突然被敲响,来人自称是房东范妮……
第一种液体:自人身体渗出,隐喻死亡气息的蔓延。
这篇小说中,有一个设定:当人受到攻击或伤害时,自身体渗出某种神秘液体。小说里出现过两次。
第一次是出租车司机给“我”讲的故事,司机回忆殴打恋人后,恋人在车后座莫名消失,只留下一滩无法清除的奇怪液体——
“到家停好车,我往后一看,人不见了,车顶车底,到处找不到,奇怪不,一个大活人,就这么没了,后座只留一道弧形的深色痕迹,泛着暗光,我摸了摸,湿乎乎的,但既不是血,也不是尿,没有颜色,也没味道,比水要黏稠一点,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液体,我有点慌,来不及多想,上楼洗澡睡觉,第二天醒来后,下楼刷了个车,又琢磨这个事儿,亦真亦幻,做梦似的,晚上出车时,好几个乘客跟我说,这后排座洒上东西了吧,怎么这么湿啊,我一看,还是那道弧形印迹,像漏水的房檐,一点一点往外渗,再后来,车都拆了几次,也还那样,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,兄弟,该说不说的,就是现在你坐着的那个位置。”
读到这里,读者大概和“我”一样毛骨悚然。
另一次,则在我“捡到”女友林晓琦的那天,她的身上也渗出不明液体——
“她被踢开之后,翻了个身,仰面倒在一旁,月光映照,我凑过去才发现是个女的,穿着一身灰色连衣裙,四处开衩裂口,小腿上遍布瘢痕,她的身体下面缓缓渗出许多黑色的液体,逐渐扩散,朝我涌来。”
这段奇幻诡异的场景,立刻将小说开头营造的、普通的都市情感故事氛围打乱。这两段关系中,都有情感的羁绊、暴力和死亡。尤其是出租车司机的故事,当恋人兴致衰落想要抽身而去,司机仍像梦魇缠身,不肯放手,抱着极大恨意对其“全方位殴打,不留死角”,但眼看恋人伤痕累累、奄奄一息,却心生怜意,再次萌生拯救之意,却只看到无法抹除的神秘液体。那无法解释的“神秘液体”,到底是什么?一定不是血液也不是眼泪,因为尽管血泪象征伤害和脆弱,但它们仍是生命力尚存的体现。而小说里的两位女性,身体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,生命体征呈现奄奄一息的状态,“死亡”的气息如同决堤洪水,在其周遭肆意泛滥,生命火焰正逐渐熄灭,直至消亡。
第二种液体:由洗衣机溢出,似欲望冲垮意志。
小说中出现的第二种液体,来自林晓琦家的洗衣机,它被我踢了一脚之后,不受控制地、不断加速溢出奇怪的液体,让人无法拒绝,逃无可逃,甚至会被其逼到角落直至全线崩溃……这股力量,像极了人的欲望。
小说中的三段描写,逐层递进,仿佛欲望自萌生到翻腾,不断累积,直至爆发——
1、“我想把洗到一半的衣服拿出来,却怎么也打不开门,反复用力拉扯,橡胶逐渐松动,门也没开,却有暗色的液体向外流出,不知是哪件衣服掉色。”
2、“洗衣机里溢出来的液体越来越多,夹杂着泡沫,无休无止,在地上形成一个水潭,从厨房向屋内缓慢入侵,像要将我们逼至角落,此刻看去,窗台上的两瓶花也略有不同,液体从瓶底钻入,花瓣掉落大半,水分尽失,枝脉干枯,如一节衰老的手指,向外伸去。”
3、“地面上积满不明液体,淹至踝部,还在持续涨升。我觉得自己位于岛屿之上,星群驶过天空,各就其位,等待黑暗降临,此时我的手机铃声响起,那段再熟悉不过的音乐也如某种液体在房间里环绕流淌,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找到声音的来源。它空荡荡的升起来,又落向所有的角落。”
这台洗衣机里,有“我”的衣服,也有林晓琦的。衣服们混合着水和洗衣液,交织着分分合合的爱与恨,在变得干净的同时,又因为染色而脏污。这是一种常见的爱情理想:与爱人“融为一体”。“我”和林晓琦仿佛滚筒内的衣服,既无法做自己,又不能成为对方,但不自觉想要融为一体,不仅毫无希望,往往还会成为折磨和烦恼的来源。
说到洗衣机,是个有趣的意象,班宇在这篇小说用不同角度,精准捕捉“洗衣机”的细节,影射或关联人物关系和情感——
当我被林晓琦锁在家中,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之时,盯着洗衣机感慨与林晓琦的孽缘:“按了电钮,放好水,透过舱门往里看了半天,摇来晃去,一堆白沫,不断产生又迅速破灭,很像我对林晓琦的感情,千头万绪,千锤百炼,千疮百孔。”当我发现林晓琦家里有空酒瓶而她从不喝酒时,心头一沉羞愤难耐,拿洗衣机出气:“洗衣机在一旁持续咆哮,此刻听来,像在嘲讽,我骂了一声,使尽力气,踹过去一脚。洗衣机立刻安静下来,滚筒勉强又转了一圈半,最终停止。”
第三种“液体”:从人内心涌出,仿佛逃无可逃的恐惧。
上面提到的前两种液体,分别从人身体渗出、从洗衣机溢出,尽管充满不可思议的科幻感,但在小说语境里是有形的、肉眼可见的,而第三种是从人心里冒出来的,虽无法肉眼可见,但却实实在在地存在,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,有时以沉默表达,有时以愤怒示人,它叫做恐惧。
在小说里有两处描写,虽然在不同时空,但场景极其相似:独自被锁在屋,承受来自屋外的羞辱和未知的威胁。
第一处,来自“我”的童年阴影:小学暑假,我被父母反锁在家,一个傻X同学隔着门对我肆意辱骂,而我——
“在屋内怒不可遏,哭喊无人可闻,仿佛置身于真空,呼吸艰难,腹腔快要裂开,从此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,特别害怕自己待在家里,更怕被锁,有劲儿使不上。”
第二处,则是“林晓琦把我锁在她家”之后,门外响起了敲门声,恐惧再次袭来:
“这一瞬间,我的心理状态又很糟,几近崩溃,仿佛回到了那个暑假,被关在屋内,任人凌辱,种种回忆涌向胸口,心脏跳得很不规律,无力站立,险些滑倒在地。”
这种恐惧来自一个简单的动作:锁。或者说“被锁”。再严谨点儿,“被独自锁在屋里”。小说开头,关于“锁”,有段描述:“锁是一个复杂的动作,带有象征意味,具备一定的权利属性,站在门外,钥匙插进锁孔,反转几圈,至少听到咔哒两声,锁舌弹出,从里面无论怎样都拧不开。”如此简单,又如此绝望。只为补充说明它的前一句话,也是小说的第一句话:“林晓琦把我锁在她家。”
读完整篇小说, 也许你会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:这篇小说,好像源于第一句话,又似乎就止步第一句话。从此往后也许是一个梦,也许全都是幻想,只因为“林晓琦把我锁在她家”带来的恐惧。当一个人被强行孤立起来,与周遭人事隔绝,无论他内心多么强大和智慧,会因为这种质的缺失,而发觉自己的身份渐渐消融,并感到无力享受孤独。
回到《液体》开头,会让人误以为是痴男怨女搞对象,但随着“我”为爱夜奔千里,却突然插入出租车司机的讲述,让小说充斥着悬疑诡异之感;接着“我”终于又见到了林晓琦,小说节奏再次回到人间地头,可随着神秘女人范妮的出现,俩人好似《等待戈多》的对话、但伴随着洗衣机溢出的液体、林晓琦被我“捡”到时的怪异场景,使得故事再次渗透出迷幻感……
所有的一切都如液体交融,将“我”裹挟其中,还有读者你我他,大家谁都别跑,如梦如幻、醉生梦死。
班宇的小说常给人这样的感觉,在稳固的传统根基之上,出其不意地、不动声色地闯入常规之外的东西,仿佛一种特殊的音乐风格,有摇滚的我自高歌你们爱谁谁,也有流行的地气味儿,最特别的,是有电子乐如梦如幻之感,他在前面写着,你搁后面不知不觉就跟着摇起来了,简称后摇。
当读者开始怀疑“到底有没有林晓琦这个人”时,却又忍不住在脑中想象林晓琦像松鼠一样呲溜钻到“我”怀里的画面。读者和“我”一样开始出现幻觉、开始自我怀疑、开始对高深莫测的几段摘抄做阅读理解、开始沉浸其中无法自拔……只有班宇透亮的小眼神,透过他的眼镜片子,看着这一切。
– THE END –
文字 | 大吉编辑部
图片 | 《小说界》封面、内页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