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吉书单|《松木的清香》:命运无常,忍耐或是解脱
这篇小说很像电影,或者说很有电影剧本的影子。它有双线叙事交融:主线是为意外身亡的多杰太料理后事,从开死亡证明到查清死因,再到进行火葬;而暗线则是通过众人对话,循序渐进地,抽丝剥茧地回顾了多杰太短暂的一生。其次,场景精炼典型:室内外景交替出现,场景氛围典型,比如车厢里、火葬场、医院等;不仅如此,它的人物层次也很清晰:通过主要角色、次要角色以及功能型角色的互动,层层搭建片片拼凑,最终呈现出核心角色的一生。可能是万玛导演多年深厚的写作功底,叠加了多部电影长片实践后,互相影响的创作特点,既有文学基底,也有影像的拓展空间。下面我们将从场景切入,在小说中提及的五个场景里,挑出三个重点场景,看看双线并行下的故事是如何展开,人物关系如何铺陈,以及如何将无常与解脱等主题表达出来。
场景一:派出所。
悲凉的前调,是欢乐。
故事从派出所民警“我”的视角展开:办公室突然闯入一个青年牧民,要给意外身亡的同乡开死亡证明。“我”起初有些漫不经心,但突然发现死者是小学同学多杰太,不免有些吃惊。在“我”和青年牧民的对话中,多杰太短暂而崎岖的命运画轴,由此缓缓展开……
在派出所这个场景中,主要交代了多杰太的童年:是个孤儿,舅舅将他接到县城念书。但那时多杰太汉文很差,便想办法通过零食巴结“我”。刚开始,我没将这个牧区来的孩子放在眼里,但很快就被他超越,所以非常后悔帮他,便“连多杰太的一颗糖都不肯再吃”。可多杰太似乎还没意识到这微妙的变化,依然经常给我带零食,看我不吃,还宽慰道“没事,你就吃吧,哪怕你吃了也不用给我辅导功课。”但此时,我早已被嫉妒冲昏头脑,甚至“恨之入骨”。待多杰太又一次考第一名,我就彻底不理他了,而多杰太也没怎么理我了。再后来,小学还没毕业,多杰太就回牧区老家去了,颇有几分悲凉。是舅舅无力再供养,还是大人们直接帮他决定“读书无用”,不得而知。
但这段有些灰暗的童年,却有些许欢乐的片刻,比如老师教他说写自己的汉文名字“多杰太”:多,多少的多。杰,杰出的杰。太,太好了的太。直白的语言,再加上老师用类似歌谣的节奏念出来,朗朗上口,成为了孩子们传诵的乐趣之一。多年后,当多杰太与老同学“我”相见,虽已认不出模样,但当他再次笑着自报家门:“我是多少的多,杰出的杰,太好了的太”时,”我”便立刻想了起来,只是人到中年,物是人非。
“我”和多杰太的这样的人物关系,会让人联想到《乌金的牙齿》,同样是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性,共同度过年少时光,有过惺惺相惜,也有暗暗竞争。走到某个分叉路口的时候,也许是命运使然,走向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。《松木的清香》里,我长大成为了体面的公务员,而多杰太却成为了边缘社会人,经历了赌博、追债、历经风光后又一无所有,在最后产生浪子回头的念头时,连十万块钱都借不到,甚至惨死途中。《乌金的牙齿》则更“极端”:原本和我一起坐在教室里上课,甚至还抄我数学作业的同学乌金,突然就成了受众人景仰跪拜的转世活佛。乌金和多杰太的命运,都有离奇莫测之感,同样也都早逝,我等读者纵使再好奇,若想探其生命,只能通过他人的回忆。这无疑又增加其神秘感。
场景二:车厢里。
欲望,和残存的骄傲。
帮多杰太开完死亡证明后,我开车载着青年牧民赶去医院,多杰太的遗体还躺在那里。路途中,封闭的车厢内,我又陷入了回忆,继续回忆着多杰太:三年前,他来找过我,回忆往事,感叹命运。多杰太认为自己足够聪明但命不好,命中注定的事儿,谁也改不了。
当我沉浸在与多杰太那次会面的情境时,青年牧民的一个问题问住了我:“多杰太有没有向你借钱?”原来,早些年,多杰太虽然运气很好,赢了很多钱,还去了城里,买了车找了城里女人,后来还很风光地回了村,但再后来,他惹了州上的地头蛇,被人设局,又变得一无所有。从那时起,多杰太开始找所有认识的人借钱,想要把失去的钱再次赢回来。但奇怪的是,他明明来找”我”了,却未开口借钱。
现在再回想起来,多年未见却突然出现在”我”视野的多杰太,肯定是打算来借钱的,打算借着吃饭喝酒的气氛里提这个事儿,但在聊天过程中,俩人回忆起小学时光,那也许是多杰太这辈子好不容易有过的高光时刻,比拥有一百万、桑塔纳和城里女人还要令人怀念的时刻,也是他丢失了多年的残存尊严。如果这个时候开口向我借钱,那他就真的低到尘土里去了,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能赖以回味的骄傲了。所以在那顿饭里,他吃了很多肉喝了许多酒,连同把想要借钱的话,一起咽了下去。
青年牧民听“我”说完,也有些唏嘘,说多杰太当时走投无路只好借了高利贷,但最后还不上,右手的一根手指头被人剁掉了。恐怕被连着砍掉的,大概还包括多杰太残留的自尊心。
场景三:火葬场。
绝望后的灵魂黑夜。
这个场景中,出现了最富戏剧冲突的一幕:我带着交警和司机赶到火葬场,出面制止正要进行的火化。交警强调“法律规定”,需要等待法医尸检报告,村长和牧民则很为难,因为这样做破坏了“传统规矩”。但是,在法律面前,规矩不得不退让一步。于是村长赶紧给活佛打电话。
自此,故事推进似乎陷入停滞。期间,穿插我通过“打电话”和“等报告”这两个小情节点,来“追查”最后的真相。原来,多杰太手机里最后一个通话记录,来自多杰太的一个酒肉朋友,通过他的叙述,终于将多杰太的一生补全了信息:出事那天,多杰太穿着半新的黑西装,打了一条红领带,看上去感觉怪怪的,不太像平时的他,他带着未婚妻的照片,想找朋友借钱,并表示要洗心革面还钱好好过日子。但由于多杰太在人们心中早已不具备信誉,所以朋友没有借钱给他,多杰太将原本带着和朋友一起喝的酒收起来,骑着摩托车走了。
朋友猜测他自己在半路上喝掉了,因为“他离开时,我看着他情绪有点低落”。这个时期的多杰太,开口借钱不断碰壁,是非常受挫的。这种受挫可能跟之前的赌徒心态不一样:之前会将目光聚焦在:只要给我机会,我就能再次翻盘,这是一种血脉喷张的“瘾”,而这一次的借钱,是一个人带着最后残存的希望,希望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,这种渴望带着绝望,非常真实又很脆弱。
再后来,尸检报告出来了,我也看了监控,的确是多杰太自己往大车上撞的。主线故事的悬疑感也就此结束。读者的注意力,开始转移到意外发生前的那段时间:那瓶没跟朋友喝的酒,多杰太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喝掉的?这段没有直接描述的经过,让人想到了《塔洛》,绝望后的塔洛。
塔洛和多杰太都是孤儿,都曾有过无忧无虑的时期,但可能仍然是命运作祟,塔洛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沦陷温柔乡,从此改变命运,而多杰太则是缓缓滑向类似深渊的轨道,尝试征服也试图挣脱,最后都失败。塔洛和多杰太在故事里的命运结局,有些类似,都非常绝望:塔洛将车停在路上,仰头喝了一瓶烈酒,形单影只;多杰太生命最后几分钟,可能也像塔洛那样,伴随着绝望与悲凉喝掉了那瓶酒,之后才有路上监控里显示的:骑着车撞向了大车。
不过,多杰太究竟是抱着必死之心撞向那车,还是打算酒醒之后继续调整命运,但命运没给机会?无人知晓。读者只能感受到,有一丝”模糊”,暂且将这种模糊,当作创作者的慈悲,留有一点点余地,给读者给观众。
最终,多杰太的火葬仪式终于得以进行。这时候,我提出用昂贵一些的松木,而不是柴油火化多杰太的遗体,并且主动提出支付费用。这也许是我最后能为多杰太做点什么的机会了。过程中,火葬场的管理员落下了一根松木,我喊住管理员,结果那根木头仔细看,是一根还未干透的松木,我仔细地闻了闻。其他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。那个时候,我在想什么呢,我未问出口的问题是什么呢……值得注意的是,只有在火葬场这个场景,是全篇人物出场最齐全的段落,也许这是一个孤儿尝尽世间疾苦后,可以得到的最体面的离开吧。
最后,关于“多杰太”这个名字。
这篇小说,读完之后仍有一个令人挥之不去的片段,就是“多杰太”这个名字。
多,多少的多。杰,杰出的杰。太,太好了的太。
这段儿时的回忆,有纯真的味道,甚至有几分欢乐。但恰恰是这几份欢乐作为铺垫,越发衬托着多杰太的坎坷命运,这首“名字歌谣”,在幼年相识时,是有趣的逗乐,在中年相认时,是无常的感慨,而在阴阳相隔时,却成了一道悲凉的幽光。
在此,编辑部有个大胆的推测,“多杰太”这个名字,估计不是随手取的。表面上,从汉语里去看,如同老师讲解的那样:“多”即富裕、充足,“杰出、太好了”则更是直白,这一串寓意还算美好的词语,组成了多杰太的名字,但多年后,多杰太颠沛流离生活坎坷,很容易让人如同《活着》里的“福贵”,有福有贵,何等美好,只可惜从任性的纨绔子弟,到凄惨的孤寡老人,“福贵”也只能是名存实亡。
再往深里想,这是一篇发生在藏地,关于藏人的故事。不免让人好奇“多杰太”这个名字的藏语含义。尤其,万玛导演的小说和电影作品里,人物的名字向来都有隐喻,比如《撞死了一只羊》里的“金巴”,在藏语里是“施舍”的意思;比如《塔洛》里的“塔洛”,在藏语里是“逃离者”的意思。
那么,“多杰太”的藏语含义是什么呢?抱着这样的好奇心,编辑部伙伴特意向一位藏族朋友请教,得到的答案是:多杰,即金刚,暗指意志坚定的人;而“太”,则是“解脱”的意思。命运无常,纵使坚强如金刚之人,都有脆弱之时。当我们回看多杰太过去的起起落落,执着于追求世间的物质与欲望,再到生命的终结,也许,死亡对他来说,就是一种解脱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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