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吉书单|《漫长的季节》:人的羁绊,或沉重或温柔

编者按:

之前,当导演辛爽筹备自己的新剧时,恰好他也刚好刚迷上了作家班宇的小说。他喜欢书中那些“只能发生在东北的对话”,于是邀请班宇加入新剧的剧本创作,还有谁比班宇更适合加入这部剧呢?在那几个月里,辛爽与班宇不停见面讨论,几乎隔天就要通电话。后来,剧本终于完成,剧名《凛冬之刃》。但这个名字一直没能让辛爽满意。某次剧本会后的闲谈,班宇和辛爽随口讲起刚刚完成的一部短篇小说,辛爽问,“这名儿挺好的,能借我用吗?”班宇点点头同意了。这篇被借走名字的小说,叫做《漫长的季节》,就是今天大吉书单将要推荐的短篇小说。

 

引子

《漫长的季节》这篇小说,可能是班宇为数不多的、以女性第一人称口吻写下的小说。此前的作品中,也有女性视角,比如《逍遥游》里的许玲玲,但第三人称和人物多少还是有些距离,是观察后的叙述。而在《漫长的季节》这篇小说中,第一人称则更加直指,轻轻地叙述着不怎么昂扬的生活,克制着如海浪般涌动的情绪。

至于小说的情节,也不复杂,重在情绪与氛围。有班宇小说里高频出现的“水”的意象:大海、雨滴、河水,各有所指,但最终交融;也有人物困境的隐喻:长期卧病在床的亲人、偶尔消失的年轻人;还有不乏调皮的怀旧元素:高喊“哈库拉玛塔塔”的彭彭与丁满,这也许是留给八零后读者来对的暗号。故事里的主角“我”,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,母亲病倒后,我离开恋人小雨回到家中,从此所有生活围绕着母亲,甚至为了让母亲安心,答应嫁给护工的儿子闵晓河。在众多生活琐碎中,我一次次逃离现实、怀念过去,几乎无暇顾当下。

当我意识到的时候,“我”已经对闵晓河产生了复杂莫辨的情感——但故事并未就此落幕,而是再一次轻盈地掠过,以众人“相聚”大海,看到一只白色的独角兽而结束。这个结尾,剥离了现实之苦,只存有纯洁、坚定的永恒,仿佛凝结后的琥珀。

读这篇小说,需要放松,极度放松,是那种躺在水面上随波逐流的放松。在这种状态下,才有可能在脑海里“看到”故事里的人物——坐在海滨浴场简陋更衣室放空的“我”;躺在床上只有眼睛能动的妈妈,陪在床边的则是悄悄抹泪的晓河妈妈;还有坐在深夜的篮球场,仰着头发呆的闵晓河,以及电话那头,始终沉默着的小雨。这几个人物,彼此孤立,又在深处隐藏着牢牢的羁绊。有生来自带的血缘羁绊,有炽烈的爱情羁绊,也有本来无关感情,却在日日相处中,悄然生发的羁绊。

 

01、孤岛和桥梁,母女的羁绊

“我”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,妈妈身体不好,只能在家门口打零工,生活可想而知的拮据。当我得知某个泳衣设计大赛有奖金,十分心动,鼓舞母亲参加。

回想起来,那次的尝试,是天真而无望的,小小的少女,为了能帮母亲做点什么,为了能让生活有所改善,将简单直接的心愿,寄托在没什么希望的设计大赛上,尽管努力准备熬夜画图,最后也意料之中地没得奖。
“那天下午我很伤心,哭了好长时间,不是因为没得奖,而是觉得这个世界只是我和妈妈组成的,没有其他人,我们就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,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话,如在海底,孤独长达两万里。”

少女天真的拯救之心,在现实的打击下,逐渐清醒,但同时,“妈妈只有我”这个信念从此根深蒂固。至于我拥有什么,我想要什么,也正一点点被掩埋起来。长大后,妈妈病倒了,“我”回到她的身边,与恋人的关系也逐渐冰封,被思念和无奈折磨,日日流泪。这情景导致妈妈很自责,“整天畏首畏尾,觉得是她的病拖累了我。”沉重的责任感立刻鞭策着“我”,收起悲伤和委屈,止不住地道歉:“我很对不起妈妈,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,无论做什么都很失败。”

在亲子关系,尤其是母亲与孩子的关系中,“依恋”充当着一条情感通道,它既能把安全感传递给孩子,也能把不安全感传递给孩子。孩子就像一块海绵,吸收妈妈的感觉。如果孩子吸收了太多妈妈的焦虑,就不会有探索世界的兴趣。再长大一些,他会把妈妈的焦虑当作自己的问题,并因为自己没有办法解决妈妈的焦虑,而深深地感到苦恼和自责。

不过,“我”也不是一味的压抑和顺从,我也会在受不了的时候对妈妈发脾气,放狠话说明天就走。只可惜换来的不是激烈的争执,而是母亲失神的唯诺:那也好,也好。所有情绪在这个瞬间又被消融,我的愤怒烟消云散,内疚感比之前更多了一些。母女俩没有再说什么,而是默默地、慢慢地,一起吃掉了一个苹果,一个不怎么新鲜的苹果。

妈妈仿佛是一座孤岛,一座被黑雾笼罩的孤岛,她“没有自己,一切以我为主,只要不是让我历险,怎么样她都能接受。”而我是一座桥梁,连接妈妈和世界的桥,如果不这样,妈妈就会孤苦至死无所依靠,而我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价值感,除了陪伴妈妈能让我感受到自己的“有用”,其余时间,我认为自己都是失败的。

母女这条线很悲伤,甚至一度压抑,“我”受制于对母亲的责任感,看似被困,实则也有一些逃避的念头,所以,看似被亲情羁绊困住了翅膀,但其实是我自己未必想飞、敢飞,正好,有个理由。

“可我能去哪里呢,哪里都不属于我,没人需要我,除了妈妈。”

 

02、雨滴与河水,恋人/伴侣的羁绊

小雨是我曾经的恋人,恋爱时间很短,但后劲不小。
晓河是我为妈妈答应的婚姻伴侣,认识不久,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。

这两个人物的名字,作者班宇取得巧妙:“雨”虽成片连接,铺天盖地,但无数颗雨滴独立成活。至于“河”,可能是静谧的,也可能是壮阔的,也可能是表面的平静之下,暗流涌动的。

 

【小 雨】

在小说里,小雨只存在“我”的回忆里,似乎是个非常自我、性格凌厉的人,要强独立,不怎么依赖人。也曾试图劝说“我”:“你必须立在坚实的岸上,才能真正告别海浪。”也许正是小雨这种强烈的、不可撼动的自我感吸引着我,但他并不知道,“我”的海岸很小,“几粒流沙而已,很快就被冲掉了,我一个人站在水里。”

当得知母亲病倒后,小雨也曾提过和“我”一起回来,但“我”拒绝了,倒不是不需要,而是觉得小雨并没那么情愿,“不情愿的事情,往往落得更不堪的下场,我对此异常恐惧。”很多人存有类似的信念:有要求有需求,但不敢提也不愿提,看似不想勉强他人,但也许是被内心深处“不配得”的信念紧紧束缚,更恐惧被拒绝后的自尊毁灭,从而身心俱焚,但之后可能又会因此而纠结痛苦,直到情绪爆发,伤人伤己。

所以回家后,虽然与小雨的分离已成定局,但”我“仍被幻念折磨:有时很想他,有时又想把他杀了。就这样困在这样的情绪里反反复复,走不出来。甚至有那么几次,夜里失眠,仿佛听见他在远处轻轻吐了一口气——是吐了一口气,而不是“叹了一口气”。在这种情绪里我非常“不甘心”,因为小雨可以轻松地脱身于这一切,而我还得独自面对与承受。

整篇小说里,我和小雨的相处片段,零星几段,无非是小雨向我讲述他小时候的经历,向我灌输他希望我成为的样子,以及,他为我写的一首诗。

那首诗叫做《漫长的》,诗里有这样几句:

“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/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/整个季节将它结成琥珀/块状的流淌,具体的光芒/在它身后是些遥远的事物”。

漫长的什么呢,小雨说“还不知道,都可以,反正都很漫长,历史在结冰,时间是个眼神,我们也不必着急。”他似乎总是这样沉得住气,哪怕在非常危急的时刻,比如被游艇扔在海里,比如在众目睽睽之下穿着泳衣站在公车上坚持到家,再比如“我”要离开他,这种分别也很难撼动他。

他是那个打响指的人,优雅的,轻飘飘的。
而“我”是碎掉的、遥远的事物。

 

【晓 河】

闵晓河则让人捉摸不透,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。他的生活很奇怪,每天下班后,在家待不多久,就抱着篮球出去了,但他并不是去打篮球,而是走到篮球场,坐在篮球上,发呆,从黄昏到深夜。

对于这一幕我不太惊讶,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,我和闵晓河是同一种人,和母亲相依为命,表面看起来平静没有什么波澜,内心翻涌,但仅仅是翻涌,没有什么出口好宣泄。所以,我只能去海边听浪,坐在海滨浴场简陋、狭小的更衣室里放空。所以,闵晓河只能抱着篮球出门,坐在一块安静的小空地上发呆。

我和晓河,是”交换还债“的契约婚姻。在我被思绪折磨到无暇兼顾现实的日子里,为了让妈妈放心,同时也希望有人帮忙一起照顾妈妈,我“不得不”在妈妈的注视下,同意和护工阿姨之子,闵晓河结婚。

这是一场大家心知肚明却不知道结局的舞台剧,人物动机清晰:闵晓河的母亲希望我们尽快结婚、生子,我希望他们帮我一起完成母亲对我的期待,而闵晓河真的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河,表面上看起来遵从母亲意愿,和我结婚,但实际上没人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,只知道他“有些东西要想,想了好几年,也没明白,还得继续,所以不喜欢被打扰。”

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婚姻,我和闵晓河大概能成为朋友吧,至少在逃逸的时刻,有人安静地陪伴,坐在篮球上发呆的闵小河,和那些坐在车里发呆不愿上楼的男人们,有相似之处,又不大一样。

小雨与晓河,这两个人在不同时期到我的生命里,然后再以不同的方式,缓慢或突然地消失。如果我的一生如同那破了洞的防鲨网,摇摇欲坠,充满不安,那让我不感到害怕的,可能就是因为这一路走来以不同方式陪伴我,或被陪伴的人。

故事的结尾像童话又像寓言,总之脱离了现实,领着读者来到一片开阔之地,可能是大海,也可能是金色梦乡,梦里有小雨也有晓河,分不清谁是谁,因为他们“在海的深处重新凝结,变得阔大、坚实,演化为一小块漂浮的岛屿,将我托了起来,一起一伏,掀起美妙的浪花。”

漫长的季节过去后,情感这笔账算不清,但人们总试图搞清楚,于是爱不好也恨不起来,所有的理解与宽恕,最终都变成了自己的负担。

孤独,也许是人生的常态化存在。不偏不倚,不好不坏。没人能够全理解另一个人,甚至连自己有时候都搞不太清楚。人们总说“我的”:“我的”家人、“我的”爱人、孩子、朋友,有了“我的”就仿佛盖戳,宣布了所有权,好像我们真的可以拥有某个人。可惜,“拥有”是人际关系中最大的幻觉,我们只是在各自的旅程相遇,彼此同行。这种相遇有长有短,最终我们还是会分开,各走各的路,哪怕是至亲至爱。

 

结 尾

如同这篇小说的责编所言,“漫长的季节终归有告别的时刻,痛苦照亮了我们的感知,虚构与现实在尾声处重合。”这个故事没有明确的结果,母亲的病、小雨身处何处、晓河去了哪里,彭彭丁满到底是否真的存在,都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每个人,包括读者都看到了那只白色的独角兽,以及在自己的艰难时刻,心里可以默念一句“哈库拉玛塔塔”,然后想象自己是被一双大手举高高的小狮子,在阳光下重新振作。

 

“至于为什么要交出来这样一篇小说,如果有那么一点点的私心,那么可能是想说,不要害怕爱。怕也没用。爱不会因我们的恐惧而变得虚弱,也不会有所怜悯。虽然在这一点上,我们做得都挺差,未来也不见得会好。”——班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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