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吉关注|班宇《于洪》:不可靠叙述的魅力

编者按:新一年,大吉编辑部计划推出新版块「大吉关注」,每月为你推荐一篇有质感的中短篇小说,“短篇小说要求作者不能像写长篇小说那样写人生的纵剖面,而必须写人生的横断面,就像是横着锯断一棵树,察看年轮可以知道树龄一样,短篇小说虽写人生中的一角、一段,也就可以窥见整个人生。”也许将来,它们中的某一些将会与你在大银幕上相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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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:《于洪》 作者:班宇

01、关于小说《于洪》

《于洪》原刊《芒种》2019年第11期,转载于《北京文学·中篇小说月报》2019年第12期,并入选为该年度优秀作品。之后,还收录在了班宇的最新小说集《缓步》之中。

据说,在编选《缓步》时,班宇和编辑进行过一些探讨,要从二十篇小说中选出九篇,起初,《于洪》并不在班宇自己的选择之中,因为他希望在这部新的小说集中,呈现与以往不同的气质,比如稍微淡化一些东北气质。但编辑们很喜欢,于是班宇还是决定将这一篇,一起放了进去。

「于洪」,是沈阳的「于洪区」,是现实中的空间地域;也是「御洪」,是人物内心的生存动机。小说主角“我”,曾经历过抗洪救灾守卫家园,但是,现实犹如一场连绵不绝的、更凶猛的洪水。

“我”犹如困兽,挣扎于洪水之中,诉说着“我”视角之下的生活、爱人、朋友,包括一场谋杀,但是,这一切的叙述视角始终只有隐形作者(“我”),所以,当真正的作者(班宇)让新的事件阐述者登场,读者才发现,手中握着一支无从放置的“审判之笔”——到底,什么才是真相?

02、关于作者班宇

班宇,1986年生,沈阳人,小说作者。作品见于《收获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《上海文学》《作家》《山花》等刊,被多家选刊转载。曾获华语文学传媒新人奖,GQ智族年度人物,“钟山之星”年度青年作家,花地文学榜短篇小说奖等。小说《逍遥游》入选“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”,并获短篇小说类榜首,已出版小说集《冬泳》《逍遥游》《缓步》。

03、班宇·创作阐述

于洪区不属市内,毗邻铁西,十几年前,以一条铁轨作为分界,火车由南向北,缓慢驶去,卷动枕木与积石。立于此端,向西望去,大量的树丛,间或附近居民种植的作物,玉米或者向日葵,相互进犯。然后是湿地,低头穿行,茂密之处,荡漾着水汽,清凉而阴沉,如一朵云降落在此。千禧年前后,这里停存着两台报废车:一辆轻型平板货车,俗称130,挂着蓝漆,车门紧闭,轮胎沉到泥里;一辆金杯面包,锈迹斑斑,四面透风。前者的货箱很适合纵火,没有缘由,只是放一把火,看着它烧尽;后者适合分赃,半密闭的空间,没有人,全是影子。

后来,有人传闻,面包车里发现一具男尸,颈部有血痕。真假未知,反正没过几天,那辆车也见不到了。而铁道的另一侧,开始盖楼,也是一群人,被搬运至此,任务是打地基,推沙土,如废车的轮胎一般,慢慢下沉,陷落半身。街道对面铺上水泥砖,起名为于洪广场,大水曾淹没此处,但现已看不出任何痕迹,只有人的世界,仿佛从巨大的洞穴里升起来,不分昼夜,通往一个亮白嘈杂的出口。

建设即动荡的变体,火车一次次经过,大地与神经也跟着发抖。总会有人无法忍耐疼痛,后退,或者向深处跃去。他们似乎是在追问,为什么想要闪电,得到的却是一截灯绳;为什么想要狮子,得到的却是满地的虱虫。再过一点时间,所有人都会明白,所谓的真实,不过是片段,一闪而去,我们只好想点别的办法,来将自己的世界连缀起来。像抗击洪水的卫士,一个接着一个,从古至今,前后接续,为了不可抵挡之物,为了走出瀑布,进入海中。《于洪》这篇小说,如果说有一个起点,那么或许是在此处。

小说写于半年多之前,断续几次,很多思绪已经忘记,也不知谈什么为好,只剩这些。以及,再读一次,很多地方觉得有些陌生,像是在看别人写的故事。有个法国诗人怎么说的来着,一条龙从我脱离。是不是龙,并不要紧,脱离就好。脱离一个你不得不使用的词语,脱离一行犹豫不决的诗。那是无尽的后续与开始。这样想也不错,我读了别人的故事。

04、《于洪》精彩摘录

我有时候做梦,还总能梦见当时的场景,半夜里,站在桥上,江水涌动,高出防洪堤数米,天空被雨浸洗,星星全被覆盖,我们相互搀着走,由下至上,沿江而行,暴雨不停,很难看清前路,至水深处,黄泥漫过来,几近胸口,简直快要窒息。洪水是有温度的,内部暖热,这点没想到过,但也危险,如旋涡一般,拉着我们往下坠,我们既疲惫,又不敢放松,只能在心里提醒自己,千万别倒下去,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。刚开始时,前面还有人唱歌,喊着口号,很快便隐没在雷声里,四处缄默,唯有江中瀑布高耸,时刻准备扑袭,吞没梁木。我经常在这样的恐惧里醒来,耳畔鸣响,关节胀痛,即便睁开眼睛,仍有异象环绕,堤岸之外,野火盘旋,需缓上一段时间,才能确认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,窗外天光四射,眼前的瀑布逐渐退却。

故事开头,以“我”常做的梦,点明其身份曾是一位经历过抗洪抢险的战士,过去,在自然面前,人虽渺小,但能量无穷大。但如今,面对社会现实,我却成为待业游民,赤手空拳始终没有着力点,身心逐渐涣散。直到重逢战友“三眼儿”,与其合作摆烟摊,又因为常去他家,逐渐与其姐郝洁熟络起来,郝洁给“我”做饭,“我”帮忙照顾病榻上的其母,一来二去,常常相伴,逐渐生出“过日子”的错觉。

每次过去时,(郝洁)总张罗着让我在家吃饭,我有几次刚起床就去了,实在饿得不行,她说给我下碗面条,我也没拒绝,葱花炝锅,倒上酱油,屋里屋外,荡着一股煳香,我连吃两碗,也不见外。饭后,我经常陪她看会儿电视,信号不好,得来回摆弄天线,屏幕上都是雪花点儿,不成人形,声音也听不真切,嗞嗞啦啦,就看个大概意思。我说,等三眼儿赚钱了,让他给安个有线电视,能看好几十个台,天天放香港电影。郝洁说,指着他呢,一天到晚不着家。我说,那我给你安,多大个事儿。郝洁笑着说,那你可得说话算话。

……时间一长,我就有了点跟郝洁在一起过日子的错觉。送烟的路上,捎带手买个菜,家里东西坏了,三眼儿懒,也是我帮忙收拾,烧火的劈柴都是我打的,包括他妈在内,我也不嫌,拉完帮着收拾,觉得这一家过得也是不易,能帮忙就尽可量,郝洁虽然不说,但心里挺感激,我能看出来。」

小说前三分之一部分,平实地叙述着看似平淡的日常。直到三眼儿母亲去世,“我”和郝洁顺理成章步入婚姻,但在“我”心里,当发现郝洁怀不上孩子,她“过去的秘密”如暗涌、如倒刺,这,也是这篇小说笔锋急转的过渡,此外,作者班宇看似闲笔地插入了一起轰动当时的社会案件,随后三眼儿也突然消失,在这个时期,各种矛盾的苗头悄悄滋生着……这一系列,都藏在郝洁同“我”探讨的,关于「人彼此之间永远无法理解」的话题中。

由此,进入到小说的“下半场”。

郝洁说,就是说,人跟人之间,相互理解就是这么难,都在一个环境不行,有共同经验不行,再加上血缘关系,也还是不行。我说,这话对,现在的人,都自顾自的,听不见别人说啥。……那段时间,我和郝洁的情绪都不太好,原因是我俩本来想要个孩子,半年多过去,也没个动静,去医院一检查,钱没少花,最后的诊断结果是,我没什么大问题,郝洁先天性输卵管狭窄,很难怀上。我得知这个消息后,不太能接受,因为一直比较喜欢小孩,觉得很失落,提不起精神来。郝洁的心理负担也重,有时半夜醒来,自己悄悄抹眼泪。

次年春节前夕,警察找过我一次,我没告诉郝洁,询问我的基本情况,提及三眼儿,问是怎么认识的,什么关系,最近接触过没有,我一一告知,最后问,你的妻子郝洁跟他联系过没,我说应该是没。我问警察,三眼儿什么情况?警察没接话,只是说,如果有动静,记得及时汇报。都是套话,走个过场。临走之前,警察又问了一句,三眼儿当时什么兵种?我想了想说,普通义务兵。出门后,我点了根烟,恍惚记起,三眼儿干过一阵子侦察兵,练过越野、泅渡和野外生存,身体条件一流,在新兵连表现很好,看着精瘦,其实有劲儿,浑身腱子肉,当年他被挑走时,我还很羡慕,后来因为犯了错误,才被撤回来的。」

婚后,随着“我”与郝洁矛盾愈发明显,日渐疏离,再到“我”与神秘女老板陈红有了孩子,在看似艰难却无比明晰的抉择中,“我”与郝洁终于摊牌离婚,分开前,俩人最后一次散步,最后一次谈心。

郝洁说,我也总怀愧疚,过去的事情,以为真的能过去,其实不行,不是说你,我自己也很艰难,迈不动步,多少年了,就困在这里,有时做梦,走在夜里,身后是水,一点一点不断迫近,只能朝前走,不敢回头,前面又是一片黑暗,什么都看不见,就想放弃,等着洪水吞噬,可怎么等也不来,人要是一旦不抱希望,等待死的降临,反而很漫长,不太好熬,这种守候没有尽头,后来你在我身边,拉着我的手,试着往前迈几步,我转头看着你,也看不清楚,人在咫尺,却又无比模糊,身边一切都是影子,自我之外,空无一物,什么都没有。

我说,对不起,对不起。

郝洁说,所以,今天你一说,我反而轻松一些,人与人之间,没那么亲密,花了不少力气,想往一起走,还是不行,以前不理解,现在体会过了,就能明白一些,你照顾我这么长时间,我很感激,现在时候到了,水往上升,奔涌过来,将我们冲散,避也避不过,但我想,总有一天,它会再次变得舒缓、宁静,水面如镜子,阳光照不透,我从水中站起身来,低头看见自己,抬起头来,兴许还能看到你,倒影也好,幻景也罢,总能让我想起那么一些时刻,即便之后就要沉下去,我也心满意足。

我说,对不起,郝洁,对不起。」

就这样故事顺着一个伦理、家庭、情感的方向发展着,推进着,直到一天夜里三眼儿突然出现,带着一段让读者陷入思考的阐述,从完全对立的视角“还原”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:在这版陈述里,“我”才是那个坏人。当读者还在思考,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相时,三眼携带的那把尖刀,刺破了原有的(看似是班宇,但其实是“我”的)叙述角度和节奏,但最终有没有刺入“我”的身体,没有人知道。

到底谁才是那个「坏人」?

到底那把刀到底有没有扎下去?

作者班宇将这支笔,交到了读者手中。

三眼儿会不会扎进去,我并不在意。我只觉疲惫不堪,无所适从,如果他能陪着我走,也是个不错的办法。我们行在石阶上,一前一后,如当年在江边,不过位置颠倒过来,亦或者被水浪吞没的是我,而浮起来的是他,我不能确定,也不愿再去回忆,在这样的夜晚里,一切悬而未决。我没有选择,只能直起腰来,走出瀑布,进入海中。夜幕垂落,远处楼群正如帆影,扬起一角,俯在天边的云端,缓缓移动,与我同行。

在这篇小说中,读者从开始到几乎结尾,只能从“我”的视角来看待事物,带着对第一人称的天然信任,无法跳脱,也没想过跳出,进而就无法从更高维度观察所发生的一切,即便有所怀疑,还是被迫接受了“我”的逻辑,因为只有这样,读者才能跟随“我”走下去。

然而,“我”其实是一个「不可靠叙述者」。

“不可靠叙述”的概念,最先由韦恩·布思在其著作《小说修辞学》里提出。通常,叙述者往往就是作者的代言人,这有时会导致叙述者和作者难以分辨,但在叙事学理论体系中,这两者轩轾分明。其实不论在第一或第三人称叙事中,叙述者都具有明确的存在,因为任何叙述都对应一个叙述主体,但在第一人称叙事中,由于人物叙述者“我”处于“台前”,这往往使“幕后”的叙述者不像在第三人称叙事中那么易于感知。而“不可靠叙述者”会结合他们的现实利益诉求,来建构叙事,期望“受述者”(读者)的回应符合他们的期待。

反观现实,人类的记忆就是典型的“不可靠叙述者”,带着主体的情感倾向,让事实变得支离破碎和模棱两可,甚至从来不曾发生过。

「再过一点时间,所有人都会明白,娓娓道来的,基本是谎言。所谓的真实,不过是片段,一闪而去,我们只好想点别的办法,来将自己的世界连缀起来。像抗击洪水的卫士,一个接着一个,从古至今,前后接续,为了不可抵挡之物,为了走出瀑布,进入海中。《于洪》这篇小说,如果说有一个起点,那么或许是在此处。」

说起来已是“去年”的2023年初,在一篇专访中,班宇感慨「我也没有办法对未来期望太多」,接着许了个愿「只希望未来的生活能变得规律,想要有一个稳定的读写的时间。」

一年过去,希望这个愿望已经实现。

– END –

文|大吉编辑部、班宇

插画|yunra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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