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吉关注|杨知寒《过堂风》:亲情羁绊,如影随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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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《过堂风》 作者 杨知寒
短篇小说《过堂风》,作者杨知寒,发表于《长江文艺》2021年第6期。故事讲述独居在杭州的「我」,突然接到爸爸的委派,去北京照顾一位术后的亲人,小时候我跟她很亲,但长大后疏离的大姑。
短短的几天相处,眼前的大姑和我记忆中的大姑,穿插出现,令我困惑也让我感慨颇深。比起自己的病情,大姑更在意的是为我张罗相亲。因为自己无伴侣无子女,大姑迫切地希望我能有个伴儿。可直到我临走前,才发现大姑的手术并非小手术,她的病情也不简单,而她一心为我考虑个人问题,似乎也不是普通的长辈热情……
杨知寒,生于1994,作品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花城》等,获人民文学新人奖、华语青年作家奖、宝珀理想国文学奖、《钟山》之星年度青年作家奖、首届萧红青年文学奖和首届黑龙江文艺大奖等。出版小说集《一团坚冰》《黄昏后》《借宿》。部分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思南文学选刊》《长江文艺好小说》选载。
自18岁上大学离开东北,杨知寒来到杭州,住在钱塘江边,在这座南方城市里逐渐成长,但是「最敏感、对世界观察最细致的童年和少年时期」是在东北。离开东北十年,杨知寒在记忆、新闻和返乡经验中,不断感受着东北。「有可能东北多待一待,取材更方便,但我喜欢距离感,太近反而可能写不好。」
近几年,在新东北文学的方阵中有「铁西三剑客」之说,而作家迟子建则评价杨知寒为「独行的女侠」,并「惊诧于一个20出头的女孩,能有如此成熟的语言,叙述老练,笔触收放自如,轻灵而不失深沉,有一颗沧桑心,仿佛活了几辈子。」
在许多人的童年记忆中,都有那么一位姑姑、小姨或舅舅,他们在众多亲人中显得与众不同,要么独行叛逆,要么命运坎坷,总之个性鲜明,充满戏剧性。比如电影《被嫌弃松子的一生》里的松子姑姑,比如小说《盘锦豹子》里的小姑夫,他们的一生,是荒诞的一生,是失败的一生,却也是不放弃希望的一生,是认真活过的一生。
而在杨知寒的记忆中,家族亲戚中,也有这样一位长辈。在她的笔下,「大姑」的形象非常鲜活,风风火火,大大咧咧——
「大姑独居在北京,这辈子结过两次婚,两次都没儿女……她心善、热情,人也算温柔,缺点主要在脑上。她不聪明,还爱说大话。我姑年轻的时候,总让我想起有个情景喜剧《候车大厅》,里面杨青演的那个丑角,女马大哈一类人。大姑年轻时的速写在我心里如印刻般难以忘怀。大马尾辫,额头拔得锃光瓦亮,高颧骨,双眼爆皮,有点儿凸嘴,个儿在女性里比较出挑。大骨架,走路却袅袅婷婷。笑声极洪亮。」
两段失败的婚姻,遭遇家暴,无儿无女的大姑很少抱怨,在短短的几天相处中,大姑偶尔袒露出罕见的困惑和脆弱,发出两次感慨,一次是「爱情是个难题」,一次是「你大姑这辈子,没学会忍」如此感慨,纵使如此害怕孤独,想要抓住什么去依靠,不管是老伴儿还是孩子,但,性格使然,她到老都没学会「忍」。
虽然大姑始终被家人认定,做事不过脑子,但在「我」的童年,我与大姑十分亲密,更像对母女——
大姑曾和我爸动刀子,只为维护我:
「我至今记得她为了我爸打我,曾和自己兄弟动过刀子。那回,她没躲开,手掌往我爸手里的剪刀上撞,划了好深一个口,血肉模糊,缝了五针。」
大姑曾不顾自己有高血压,只为陪我玩耍:
「小时候她抱我去公园,带我拍照、看花、坐过山车。她年轻时就有高血压了,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坐,人跟木头一样坐在过山车里的一排,边搂我,边听我在边上欢呼。每次转脸瞧她时,都见她闭着眼睛。」
大姑曾做出格之事,只因为我喜欢:
「有次还偷偷把我装进皮箱,带上了火车。我把脑袋从皮箱一处拉链里钻出来时,总贼溜溜盯着她笑,她知道我喜欢这样,也居高临下地朝我做鬼脸。视线由皮箱的移动变化着,我看清站台和火车,看清周遭的环境,更牢记住她当时穿的那件鹅黄色连衣裙下,肌肉发达的小腿。」
而这次短暂的朝夕相处,对我来说,是难得的亲情回望和反思:
「如果不是这次这么朝夕相处,这些问题也不会钻到我眼睛底下,我几乎是从没有想到过,一个活生生,与我血肉联系,几乎说是把我带大了的人,是具体怎样,过她自己的日子的。我不知道大姑心里是怎么想和我一层关系的,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在话里话外总重复一个主题,求一句保证,即我能保证她的晚年不会孤零零。」
通常,在传统文学的经典母题中,始终存在着父辈与子辈的冲突,而这种冲突除了矛盾之外,更多的是亲情的交融与回望。
作家金宇澄曾这样解释过自己写作的初衷:「记忆与印象,普通或不普通的根须,在静然生发的同时,也迅速脱落和枯萎,随风消失,在这一点上说,如果我们回望,留取样本,是有意义的。」所以,回望亲情的目的,就是让记忆的根须,扎地再深入些。
大姑年轻时无所畏惧,一身胆气,棱角与锐气随着年龄、社会的眼色、婚姻的挫败被磨得没了盼望,没得想也不敢想。独居旧屋,守着一屋子洋娃娃,没事给它们梳梳头,现实中有大姑始终不太敢太接近的人:「我」。
因为大姑曾看着「我」长大,知道「我」的脾气秉性,近了就要逃跑,所以只能偶尔打打电话,借着生病的理由与「我」小住几日,甚至希望将「我」介绍给她的干儿子。
「大姑把两手塞进一左一右我俩的臂弯里,坚持坐扶梯下去,坚持三人站同一级,要并排。我和陈钧都由她,迎来过往的,真有不少老太太看此画面投来羡慕的眼神。儿女双全的大姑则红光焕发,下巴颏微仰,脖子从貂皮里伸出长长一截,让我直疑心,她没事。她斗志昂扬,还走在希望的田野上……她很快恢复了正常,手指扒出一点儿到窗外,眼里舍不得错过一点儿颜色,耳朵舍不得错过一点儿喧嚣。她什么都知道,一切也没有让她多失望。只是比起人生最初计划的,确实是一种失望。」
似乎只有这样,这两个与她有羁绊的后辈,与她的连接就更深了一层,她孤独终老的概率就又小了一点,只是这个计划也变成奢望,只能缩小成那短暂的、站在扶梯上的一小段光景,仿佛在那一刻,她终于好似儿女双全,终于可以扬眉吐气,昂首阔步去过所剩无几的下半生。
过堂风,这篇小说为什么叫过堂风。
刚到大姑家,好一会儿我才发现屋里有过堂风,看起来很奇怪,大冬天的北方,谁家还开着窗,我站在过堂风里,无所适从,尴尬、拘谨,更多是冷。
我和大姑商量关窗,大姑却狡黠一笑,说如果我答应见相亲对象,她就同意关窗。这个交易条件令我啼笑皆非,对于大姑「不靠谱」的印象又加深一笔。这穿堂而过的冷风,不仅白天如此,夜里也是。
这个时候,「过堂风」是一种自然现象——
「才发现屋里风挺大,都十二月了,北京供暖,屋里半天也不暖。扭头看,厅里窗户开着,走廊对面大姑卧室窗也开着,形成对穿,风嗖嗖如软绵的冷箭,透骨穿魂。我提醒大姑,冷点儿有利于伤口恢复是咋的?怕发炎啊。她说,我就得意这过堂风。不痛快吗?我说,挺痛快,赶东北了。姑,商量商量,能关一扇不?她就跟我当年赖皮那样儿如出一辙,脸绷着,眼角显出得意,说,那你俩见见。见一面,关一扇。我乐了,姑,把我冻坏,谁照顾你。她再度温情脉脉,姑照顾你呗。你感冒发烧啥都不用怕,在姑这住个一年半载的,我更高兴。站在过堂风里,说实在的,我手指头全凉了,主要还是无所适从。」
后来,我陪大姑上医院检查出来,吃午饭吃到高兴时,大姑突然喘不过气、说不出话,几番示意后我才明白她让开窗户。这个时候,「过堂风」是大姑病重后的秘密,也是她日常的安全感来源,以及病发时的救命稻草——
「大姑笨拙的身体后仰在椅子上,摸着我的脑瓜顶。开窗户。她说……外面正在刮风,窗一开,猛烈地卷进来几股,陈钧把纸巾拿在手上,替大姑擦干脸上的热汗……大姑畅快地呼吸着寒风,我将包房门也打开,让风过堂,吹得人脸上热辣又冰封。」
关于这篇小说的创作动机,说来也巧,可能也算是杨知寒转向传统文学的第一步。那是2018年的春节后,杨知寒才从东北老家回到杭州,家里无人,想着自己写点儿什么。
那天很奇妙,「感觉到有话要说的冲动把我拽着,非写些什么不可」,她忽然想起家里的一位亲戚——总是被人忽略,没有个人家庭,也无儿无女,一生以照看别人的子女为业,活到六十来岁,眼里还有儿童样的干净。于是立刻动笔,一写居然洋洋洒洒,「往后鲜少那样顺畅的体验」。
小说里,「我」见到大姑的第一夜,因为认床加上寒冷,以及大姑的鼾声,迟迟未能入睡。可也许,若干年后某个不眠夜,「我」还会想起这几天,想起那个不眠夜,想起那恼人的过堂风,其实那风里藏着大姑的秘密,也会成为让我想起大姑的信号……
那位名为黄永玉的老头儿,写过这么一句话:「日子一过就成历史。留给你锥心的想念,像穿堂风,像雷,像火闪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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