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吉关注|《海山游泳馆》:山川总有改换,可山川始终都存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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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本期关注 |

小说:《海山游泳馆》  

作者:杨知寒

一个短暂的夏天,

两位性格迥异的少女,

在每个周六下午,

在海山游泳馆里,

有时漂浮,有时聊天,自由自在。

就这样曾无限接近,又匆匆别过。

多年后再重逢,几分淡淡惆怅,

山川总有改换,可山川始终都存在……

“海山游泳馆”这个名字,不管是作为游泳馆的名字,还是小说标题,都有几分广阔和浪漫,有山有海。在地图里搜一下,齐齐哈尔,杨知寒的家乡,真的有这么一个游泳馆,旁边真的有家私立妇产科医院,游泳馆真的是杨知寒写的那样“蓝色的世界”。小说里真实的人间气息,大概就是杨知寒小说魅力的一个环节。但当年的海山游泳馆,更多被当地人看作澡堂子,许多人去那里只为洗个澡,我第一次去海山游泳馆不是为了洗澡,而是真正的游泳,为了这一天我盼了很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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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那件新买的,像我小时候学跳舞用的练功服一样的裙子,从柜里拿出,慢慢给自己套上。腰上有圈裙边,胸口画着小黄鸭子,泳衣整体是深蓝色的。有点儿买大了,带子总是从肩膀上往下掉,我得刻意挺着腰板,像个芭蕾舞演员一样走路,戴着我同样深蓝色的泳帽,露出宽阔的脑门儿。

很多少女都有过芭蕾梦,它是美丽优雅、与众不同的代名词。但下了泳池却只有无尽的恐惧和害怕,只能像树懒一样挂在妈妈身上,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有伤,和水不相容,便被妈妈赶到了二楼的儿童浴池,带着一肚子的憋屈和委屈,这样的时刻只能祈求不会遇见熟人,但谁能想到遇到的是学校里那个光彩夺目的“公主”,可能老天非要我面对如此的尴尬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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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趴在二楼的栏杆上,往下瞧,宽阔的蓝泳池里出现了个伶俐的身形,蝌蚪一样,被人安放进水里,就能自由自在摆动两脚,腿并在一处,如灵活的尾巴。我妈和几个大人都游在她身后的水浪里,她游到头,没多逗留,立即折返,等她游回到浅水区,我妈他们还在返程的中段。我看见那个救生员把一条白色的大浴巾递给她,她一蹿坐上池边,披着浴巾,两只细白的脚在水里无聊地打着。我妈摩挲一把脸上的水,泳镜卡到脑门上,问她,姑娘几岁呀?她说十一,说阿姨我认识您。我和李芜是同学,上次您不是来我们学校演讲吗?有印象。我妈和她并排坐着,说太巧了。我姑娘也来了,应该让她和你学游泳。你叫什么?她说,我叫杨洋。我还没来得及躲,我妈抬手就指上了我,像盲打的一枪,我在楼上人没动地方,但有些部分,已应声倒地。她说,李芜完蛋。在浅水池游呢。你去找她?

我努力维持的自尊体面和骄傲,都在母亲的咋呼中消失殆尽。我也没想到,除了在学校,杨洋在其他场合,仍然是那么光彩夺目,是人群中的焦点。杨知寒曾表达,在她笔下的人物,有的她真的认识,有的只是匆匆一面,甚至根本不认识,但是这些人物“都不存在于另外的幻想,他们结结实实活着,也经历或正在经历与我相通的困惑和幸福。他们的形象在文字中渐渐丰满,因而想象到,如果我是他们,在设定好的命运里如何流转。”可能杨洋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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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楼上对杨洋僵硬地招着手。杨洋在楼下仰头看我,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体泳衣,已有少女的曲线,站起时,从两腿的肌肉上水珠直往下滚。她白皙的圆脸上也有水在滑,滑下她圆翘的鼻头,像打了个滑梯。她扑哧一笑,眼仁黑黝黝的,连着两道浓眉,比在学校时更好看,像个异族少女,似乎游泳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,除此外,她还掌握剑术和狩猎。

其实这并不是我初次注意杨洋,尤其是我这样内向却自视甚高的女孩子,相貌普通,气质平平,希望自己是酷酷的,但总忍不住表现,也忍不住失落。杨洋的美丽与夺目不具有侵略性,反而是让人忍不住久久地看着,不管男女。我对杨洋是仰望的、羡慕的,同时也是有一点嫉妒的吧,否则不会远观和尽量回避,下意识想逃离,也不会“哭了一场”,哭自己的自作聪明却不被注意,哭自己的平凡和黯淡。

有了初次相遇的尴尬,再去海山游泳馆,我躲着杨洋,躲在二楼的小浴池,躲在自己的回忆里,其实我也是个内心丰富的女孩子,尽管在尚未舒展和敞开的年纪,这段对于孩童时期的“澡堂记忆”,前段时间在电视剧《我的阿勒泰》里也有过类似的场景,可能这种温情感总是能唤起很多人的记忆,不管在什么年代。

我在小浴池里一声不响地泡着,听楼下的水花。我像能看见自己五六岁时,和妈妈第一次去澡堂里,遥远的雾气中的脸。小小的我在水流里站着,妇女们谈话,传来的每一句回音都让我如置梦中,那是任何人不会懂的感受,感到人人都在无尽的蒸汽里,暂时逃离了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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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洋突然喊我的名字,将我从记忆中拔出来。她温柔但调皮地开始教我游泳,教我在那片无尽恐惧和害怕的“汪洋”中,如何放松自己,她比我还相信我,她说“你一定能学会”。当我听她的劝导,慢慢走下水中的阶梯,慢慢感受从脚跟开始的冰凉,恐惧再次袭来,想扑腾,但这一次,我听见有人安抚我,这声音来自杨洋,她说“想象你周围是空气,水一样的空气”。如此温柔,如此浪漫,如此契合我那细腻如丝的心。相比嗔怪我耽误她游泳的妈妈,和建议我去儿童区的救生员,他们都是粗糙的成年人,不懂我,我也不屑让他们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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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没要我的打水板,兀自游到我脚边,双手扒住池沿,憋了一口气,头埋下去。我看着她修长的身体在水面上完全铺展开,从水下漂到了水面,手臂和双腿都能接触到空气,感觉整个人是比板子还轻盈。她漂了一会儿,双腿一蹬,头钻出来,说,很简单,你一定能学会。下来试试。我转过身体,开始下梯子,脚后跟最先感到了冰凉,感觉有人在碰我的小腿,指尖也是冰凉的,杨洋在水中抱着我的腰,我又紧着想扑腾,听她安抚我,说,想象你周围是空气,水一样的空气。

当我终于第一次学会了在水中“漂浮”,第一次感受到自己“轻盈得前所未有”,从水中出来后,我和杨洋坐在岸边休息,我怯怯地问杨洋自己是不是很笨。杨洋给了我所有人都没说过的答案,她说你不是笨,是放不开。一个几乎没怎么聊过天的不太熟的同学,尤其还是万众瞩目的那一个,却能看透自己的心,说出这样的话,我的内心是震动的吧。但转念一样,可能杨洋只是身居目光中心才能说出如此轻巧的话。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件让我意外的事儿,杨洋向我展示了自己的伤口,自己也有想要遮盖的秘密,坦诚和鼓励,接纳和安慰,那个瞬间两个少女的心,第一次如此接近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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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芜,你看看我。我怎么不是目不转睛看着她,看她的腿在水里变形了,像两根插在水杯里的吸管,位移出不同的层次。她腿上有模糊的花刀,我揉揉眼睛,怕自己看错,她配合地把腿扬起来,说,我腿上着过火。前年,五福小区眷火,我自己在家,往楼道里跑的时候,没跑及时,腿被燎了,人也倒在楼里。送我到医院时,腿还不如现在呢。我说,那你可挺勇敢,还敢往出露。她说,藏不住,总得露出来。在水里还好一点儿,别人只能看见从我腿里打出去的水花,水花总是漂亮的。我说,你是漂亮的。你是我见过,最漂亮的女孩。杨洋愣了会儿神,突然又跳进水里,我们面对面站着,如果她不这样做,我都没留意我已经能在水里站住了。她试图拥抱我,借助水的浮力,我们靠近彼此时,若有似无,像梦中的接触。

就这样,从夏天到秋天,我和杨洋每周六在海山游泳馆相会,其实后来我的游泳学得不怎么样,杨洋也渐渐不怎么锻炼我。我们更多时候只是在水里浮着、漂着,说漫无边际的话。这样的片刻,可能是不管过了多少年想起来都会觉得幸福和放松的。只是,这样的时光也总是短暂的。和杨洋即将面临分别的那一天还是来了,她要去哈尔滨了。在那个看似和之前许多个周六没什么不一样的周六,杨洋带着我一起做了告别的「仪式」,只属于我俩的,在海山游泳馆的漂浮,这段描写非常动人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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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说,李芜,我们以后也许见不到面了。我们会念初中、高中,然后是大学,现在是我们人生最接近的日子。你把手给我吧,我们一起漂一会儿。我把手伸出去,握着她,她就是我的池沿,我的陆地。我们互相借助彼此的力量,在寂寞的泳池里安静漂浮,我紧闭双眼,察觉到她水下的视线,鱼儿一样游过我的面前。

只是在接下来告别中,我是打心底不太能接受的,我还沉浸在和杨洋相会的最后倒数里,希望抓住每一分钟的感受,不舍、不愿接受,说着赌气的话,忍着委屈的泪,是少女特有的方式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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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小时很快要到了,我俩还站在浴室的水龙头下面,脱去了泳衣,任水流浇着头顶。杨洋在唱歌,她已经唱了有一会儿了,我一直听不清,也不想去听,那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在浴室的蒸汽里,像睡梦中的伴奏带,加深告别的痕迹。她关掉自己头上的花酒,替我收拾带来的沐淪露和浴花,跟我妈一样,有条不紊,装进我的浴兜里。她并没走,挤进我的花酒底下,碰着我的手臂。她的皮肤温热而光滑,反而是我的,浇了这么久,还凉丝丝的。我看着她的脸,水流划过她的脸,杨洋面带微笑,我不敢去看她身上其他地方,从来我们游完泳,在一起冲澡,总是各洗各的,加上雾气缭绕,只闻声不见人,从没认真注意过。她的眼神像鼓励我去看,去发现,我却说,你走开。她说,李芜,你不要哭。我说我没哭。她说,那把你的花洒也关了,看你脸上还有没有水。我说,你走了,我再也不来这儿游泳。谁求我,我也不来。她说,反正这儿也快黄了。我说,赶紧黄。我不像你,有更好的地方去。我这辈子也不游泳了,再好再大的泳池我都不游了,我看见泳池里的水,就犯恶心。

从童年开始,人的记忆模块以年为单位,那几年是一个“我”,过几年又是另一个。升学、转学、搬家……人生中每一次的迁移,都伴随一场人际关系的裂变。尤其是青春期的友谊,真挚、强烈、且性别感模糊。可能女性,或者说少女的友谊,格外微妙一些。有纤细敏感的颤动,因为喜欢、依赖和信任;也有复杂难言的惆怅,因为嫉妒和比较。甚至,还有此生难再遇见的悲壮誓言。世上可能没有比这种情感更纯粹又更复杂了。《绿毛水怪》里有一句话:“童年时期,回想起来像整整一生”。和杨洋告别的那天,就像过完了某一辈子,再见面恍如隔世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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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见到杨洋,是在哈尔滨一家商场里,我和我妈因为来哈尔滨办事,逗留了几晚。当时我们正在一楼的鞋架间漫无目的地挑选,说有一搭没一搭的事儿,杨洋一直走到我面前,按理说,我应该对她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讶,我们却都很平静。她说,李芜?我说,杨洋?大家各自笑了笑。她说,你来逛街呀?我说,你也来啊?她自己来的,也许在等人,看了眼手表急匆匆地和我道别,我盯着她的背影看……杨洋的背影完全走了形,很难让人信服,她学过游泳,还游得很好;她是个明星,起码在我们都灰头土脸的年纪里,公主似的光彩夺目。我一下于想起她在换衣间最后和我说的那些话,如果以后想念彼此了,就各自去游泳。看来她没怎么游,起码没坚持。我不能责备她,因为我也没再下过水。长大成人后,我习惯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,回避他人的注视,说话三思而谨馍,愿意将自己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放好了,稳当不摇晃。

小说里的“我”,也许有几分杨知寒本人的影子,在一杯咖啡冷却的时间里,我回忆了青春期时一度很亲密的伙伴——在灰头土脸的年纪里,曾和学校里那颗耀眼明星无限接近,共同度过了许多个愉快的周六下午的三小时,在水里,在漂浮中。哪怕这样的相聚时光很快因为变动而中断,多年后的一个下午,再次遇到那位伙伴,没有惊喜也没有过多的亲切感,甚至连对方的样貌早已走形,如何都再也寻不到曾经的痕迹。但是,那段人生中与另一个人最接近的时光,回想起来,还是令人生出无限感慨。有人说《海山游泳馆》讲的是两位少女真挚的友谊,但细品更像是两条命运线交织点的定格与放大,无关年龄和性别。

海山游泳馆不复存在,很多事都不复存在,但水里该有我俩的痕迹在。当四面无人,空旷的游泳馆里水声都消弭了,只有少女的笑声,说起恐龙和宇宙,嫉妒和骄傲,那些话和鱼饵一样在水里浮游着,钓出一个又一个美好的约定。我们看着打水板逐渐漂远了,再不需要它。那一年,我们是彼此的陆地和海洋,山川总有改换,可山川始终都存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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