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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吉关注|《肃杀》:当一切坚固烟消云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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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本期关注 

小说:《肃杀》  作者:班宇

小说《肃杀》的原标题,叫做《去五里河》。五里河是故事中两个人物命运交错的重要地点,他们同为下岗工人,同为父亲,同是落魄之人,分别在各自的命运线上挣扎着。据说这是班宇写的最快的一篇小说,两三天就完成初稿,以一个市井化的故事,讲述着一个落魄群落的生存困境,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被淹埋在肃杀东北下的小人物,他们是疲惫的、挣扎的,甚至是走投无路的,但他们又都在人性的深谷里发出些许微弱的光芒。 

小说的开头,介绍“我父亲”的下岗身份,目前谋生的营生,虽然辛苦但也有希望,否则不会每天早晨都“不锈钢盆接满温水,仔细擦一遍车”,最近网络流行一个说法,如果一个人每天早上一睁眼想的是今天穿什么去上班,那说明这个人对日子还是有盼头的,虽是网络笑谈,但也不无道理。开头这一段描写,与后面整篇的气质有些不同,一群拉脚儿师傅围火取暖,被描写得极具神圣与美感:火焰、蓬勃的热量、太极、光的折射、波动的轮廓…… 班宇的笔触,将日常行为幻化为梦境——

每天早上六点出门,不锈钢盆接满温水,仔细擦一遍车,然后把头盔扣在后座上,站在轻工街的路口等活儿,没客人的时候,便会跟着几位同伴烤火取暖。他们在面前摆一只油漆桶,里面堆着废旧木头窗框,倒油点燃,火苗一下子便蹿开去,有半人多高,大家围着火焰聊天,炸裂声从中不时传出,像一场贫寒的晚会。他们的模样都很接近,戴针织帽子,穿派克服,膝盖上绑着羊皮护膝,在油漆桶周围不停地跺着脚,偶尔伸出两手,缓缓推向火焰,像是对着蓬勃的热量打太极,然后再缩回来捂到脸上。火焰周围的空气并不均衡,光在其中历经几度折射,人与事物均呈现出波动的轮廓,仿佛要被融化,十分梦幻,看得时间久了,视力也恍惚起来,眼里总有热浪,于是他们在放松离合器后,总要平顺地滑行一阵子,再去慢慢拧动油门,开出去几十米后,冷风唤醒精神,浪潮逐渐消退,世界一点一点重新变得真实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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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样辛苦平淡,努力会有回报的开场中,出现了一个“异类”——足球狂热者肖树斌,他也是下岗潮中的一员,但他和大多数务实者不同,小说里迅速建立起了他的人物肖像:从不缺席海狮队主场比赛,在人群中手持一杆大旗,呐喊领唱,戏剧化的悲壮。经历了下岗潮的父辈们,内心的伤痛与苦闷却被隐藏得很好,有的简单收拾一下就开始寻找新的营生,有的可能看似亢奋的状态下,却从此再也站不起来,肖树斌大概就是这样一个缩影,在铁西区的体育场里,有无数个肖树斌,将对足球热情疯狂的释放成为解救生活的良药,热情和狂欢,与残酷现实下的痛苦形成了强烈的反差。

此后的两三个月里,每逢沈阳海狮的主场比赛日,肖树斌都会坐我爸的摩托车去体育场看球。有几次还拎着一柄长长的旗杆,旗面在前端卷折起来,肖树斌坐在后面,将旗杆斜着提至腰间,远看像一杆红缨枪,到体育场门口后,他翻身下车,劈开双腿,舒展大旗,迎风一挥,开始吼唱队歌,缓步入场,他的嗓音低沉而怪异,旗子上写的正是其中两句歌词:我们的海狮劈波斩浪,我们的海狮奔向前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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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得去年,班宇与其他东北青年作家一同参加某个文学对谈,几位创作者言谈都相对平缓内敛,直到聊起足球,聊起当年东北人对于足球的集体记忆,氛围明显热烈了起来,甚至到主持人不得不委婉提醒话题,从足球回到文学上来,几位创作者才意识到大家已经聊嗨,由此可见,足球对于一代人的意义非同小可,它承载了太多群落、集体、青春的意义,通过足球,不同的人聚在一起,生出激动人心的神圣感。

而”体育场”这一元素,也比较经常出现于班宇的小说,在现实中,铁西区体育场是重要的城市地标,见证着当地的工业发展,寄托着好几代的工人精神。体育场不仅是时代元素,也是小说中人物逃离现实的避难所。

那天比赛结束之后,肖树斌死活不让我们回家,非要请客吃饭。我们跟着他来到球场附近的一家饭馆,肖树斌将旗杆贴着墙根放好,举着菜单问我爱吃啥,我说啥都行。他点了一盘尖椒干豆腐,一盘溜三样,一锅脊骨炖酸菜,又拌了个老虎菜,并叮嘱老板要往在上面多倒点儿辣椒油,然后他拿起两个扣在桌上的口杯,跑到后厨里接回来两杯白酒,跟我爸说,尝尝这个,绿豆酒,纯粮食酿的,不缠头。肖树斌情绪高昂,手舞足蹈,话也很密集,先是跟我爸聊本场比赛的战术安排与球员表现,又对后面几轮海狮队的整体形势做了一些预判分析。两杯白酒下肚,球场上的事情已经聊尽,我爸问他,我看你好像没跟孩子一起住。肖树斌说,离了,孩子跟他妈呢。我爸说,那你活得挺自在,看球喝酒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,没有负担。肖树斌说,咋没有负担,赡养费每个月得给吧,你是不知道,孩子踢球开销也很大,买断给的那点钱花得也不剩啥了。我爸说,你那是不愿意干,你有做饭的手艺,不怕找不到活儿。肖树斌听后很高兴,说道,这个问题你看得挺透,真的,那是我不爱干,不愿意遭那份罪,我要是爱干,那还能有别人啥事,比方说吧,这干豆腐炒的,就不合格,勾芡之前必须得挂上老汤。我爸说,那还说啥,放了老汤味道就是不一样,不早了,再喝瓶啤酒漱漱口,然后我得回家了,孩子明天还要上学。肖树斌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烟盒,抖出两根烟,递给我爸一根,自己也点上,深吸几口,将烟灰弹到桌子底下,说道,着啥忙,回去也没事儿,提起做饭这方面,我有几道拿手菜,你记得前年的三驾马车么。我爸说,有印象,朝鲜过来的三个外援,特玩命,场场踢得头破血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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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足球,肖树斌不仅自己狂热,也让儿子也加入球队,不惜奔波操劳,花钱走后门,因为他希望儿子能帮他延续对足球的信仰。相反,小说中“我”的父亲的信仰则更朴素现实,只因现实的压力让其步履艰难,追求稳定的物质生活成为生命重心。小说中的人物设置也值得玩味,肖对足球的热爱,简单又偶然,不仅本来就喜欢,恰巧又当过沈阳海狮队的厨师,这感情就莫名地延续下来并且生根发芽了,大多数人也正是基于这种偶然而获得信仰的,尽管在外人看来有几分心酸。

大概半个月之后,有天我放学回家,发现肖树斌正坐在我家的阳台上喝酒,他侧着身子,手里举着筷子,满脸通红,唾星飞溅,朝我爸比划着说,这么大一个金镏子,给送过去了,就他妈让踢十五分钟,黑不黑。我爸说,没办法,培养特长就是费钱。肖树斌叹了口气,双手抱着脑袋说,这教练,太现实了,不塞钱就不让上场,一点办法也没有,真的,一点办法也没有。我爸说,都理解,我这不也一样,咬牙坚持吧,你再想想办法吧。肖树斌看了我一眼,说道,你儿子回来了,没事那我走了,别耽误他学习。我爸说,有空再过来喝酒。肖树斌走之前,笑着跟我说,给你买小食品了,在屋里呢,得好好学啊,不能辜负你爸。我爸说,快说谢谢。我说,谢谢肖叔。肖树斌离开之后,我和我爸隔着门听他下楼,拖鞋趿拉在楼梯台阶上,发出清脆的声音,一层又一层,他走得很慢,仿佛不知道接下来的一步要迈向何处。我问我爸说,他咋来了呢。我爸说,推不走,来借钱的,赡养费给不起了。我说,前几天我看见他儿子了,在东药宿舍那边。我爸说,哦,他干啥呢。我说,跟他爸站在外面唠嗑。我爸自己补了口酒,说,哦,没进屋呢。我说,不知道,后来我看见他儿子上去卷他一脚。我爸愣了一下,说,然后呢。我说,然后我看见肖叔被踢到的那条腿打了个弯,他一只手扶着那条腿,栽着肩膀不停地说着什么,那条腿后来就那么弯着,再也没直起来。我爸听后想了想,跟我说,搞体育的,可能脾气都不好,你回屋写作业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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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的前半段,将父亲和肖树斌这两条人生线,缓缓地推进着。肖树斌看似整天不做正经事,但一点没耽误他享受生活。“我父亲”则脚踏实地总想着为妻儿努力,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:我母亲病倒了。班宇对于这条线的叙述,没有太多主观情感的正面描述。

这对于我家来说,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。我爸措手不及,每天东跑西走,骑着摩托出门借钱,亲戚基本求了个遍,打了一沓白条,拉脚儿的朋友也给凑了一些,最后总算把钱攒齐。做手术那天,我和我爸在门外站着等了很长时间,他把派克服盖在我身上,让我眯一会儿,我坐在医院的塑料椅子上睡不着,看着很多人推进去又推出来,门外的人们互相小声地说着话,空旷的走廊将这些低语来回反射,使其变成嗡鸣,庞杂而喧哗。我爸也在走廊里出出进进,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。护士把我妈推出来时,大声喊家属,我爸正好不在,我朝着走廊喊了好几声,也没听见回应,外面太冷,我赶忙先把床接过来,准备自己推回病房。那张床很有分量,底下的滑轮也有些故障,我推得很吃力,滴流瓶子摇晃一路,手术床还磕到电梯门上,咣当一声,我妈的脑袋也跟着一晃,我爸这才匆忙从后面赶来,满身烟味,我当时十分恨他,情绪很激烈,差点儿也卷他一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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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这样的困境中,“我”家唯一赚钱工具被肖树斌“借走”,父亲还是不肯接受现实,仍心怀善意地说服自己,甚至期盼某天起床后就发现车子被还回来了——“我”对这样近乎自欺欺人的想法,下了一个结论:“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,或者说,类似的事情在我们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。”这句话可能才是全文中,让人真切感受到寒气逼人的“肃杀”之感。

我们都很意外,我妈住院期间,肖树斌还来探望过一次。他好像瘦了不少,白衬衫很不合身,仍趿拉着拖鞋,拎来半盘香蕉和一塑料袋国光苹果,坐在板凳上,低着脑袋,双手无处可放,讲话前言不搭后语。肖树斌先是发表一通对于医疗制度的看法,然后问我爸,弟妹恢复得咋样。我爸说,还行,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。肖树斌又问,能走医疗保险不?我爸说,能走一少部分,用的药里有很多都需要自费。肖树斌说,那你看看,医院就赚这份钱呢。我爸问他,没办法,有病不能不治,你找工作没呢。他回答说,出去找了,没找到,试了几家,都不行,我这大锅饭手法,饭店不爱要,还是不行,不够细致。我爸说,别着急,慢慢来,最近去看球没有。肖树斌说,球是必须得看啊,最近几场都关键,保级大战,没想到,买了好几个外援,最后还要在保级线上挣扎。临走之前,肖树斌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五十块钱,掖到我妈枕头底下,我爸上前阻拦,说,心意领了,钱不能要。肖树斌说,给弟妹的,多少就这点儿意思,买点营养品补一补。我爸再三推辞,但肖树斌仍十分坚持,最后我爸只好收下来。我爸把肖树彬送出门,肖树斌在走下楼梯之前,转头跟我爸说,还有个事情,想跟你研究研究,你看方不方便。我爸说,你直说吧,只要我能帮上忙。肖树斌说,这几天你要是不用摩托的话,借我骑几天,我去看场球,另外,可能还要带儿子出门一趟,当郊游了。我爸犹豫了一下,有点勉强地说,也行,我倒是不骑。肖树斌说,就借三天,到时候加满油给你骑回来,保证原封不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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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车被肖树斌“借走”后,有一段环路电车灾难的场景,看似突兀地插进来。这是故事中第二次出现“火”,从开头人们报团取暖的希望之光,变成迅速毁灭一切的灾难之焰。也是从这以后,肖树斌消失了。父亲四处寻人未果后,他想不通,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热爱的事物呢?当现实陷入寒冬,精神无处栖居。

第二天,医生通知我们可以准备出院,中午时候,我爸在楼上帮我妈整理行李,找大夫开药,我捧着不锈钢碗去食堂打饭,路过医院的大厅时,发现很多人都在往门外跑,有大夫和护士,也有穿着病号服的患者,他们有的跑得十分快,像在冲刺,有的身体不便,缓慢地挪动步伐,但神色却十分焦急。越来越庞大的人群开始向外涌动,不知不觉,我也变成其中一员。我被人群簇拥着走出医院,外面正下着小雨,温热的雨水落在地面上,很快又蒸发掉,不留任何痕迹,随着他人的目光,我望见马路对面有阵阵黑烟上升扩散,蓝绿色的火焰缭绕,如同闪电一般迅疾而易逝,铁的骨架在其中若隐若现。半空里火花闪现,雾气之中有触手一般的阴影来回甩动,惊恐、凄厉而无助的喊叫声也从中传来,无法分辨性别,我们所有人在路的另一侧沉默地注视着,灾难在眼前一点一点变得具体起来。消防车赶到的时候,我已经能分辨出来那是一辆无轨电车的骨架,越来越多的雨水被蒸发掉,烟尘浓重,十分呛人,哭声停止了,更多的乌云从远处席卷而至,声势浩大,人群仍旧没有散去,像是凝滞在这场雨中。新闻报道说,环路电车辫子脱落线网,正好搭到高压线上,辫子的牵引绳瞬时燃烧,车里的集电器发红,车内乘客毫不知情,抵达站点推门下车时,当成被高压电击倒在地,瞬间烧焦死去,总共六个人,在车门口有序地排成一行,像活着的时候一样。我心想,原来是六个人。当天很多围观者都在查数,踮脚默念,瞪大眼睛去分辨烧焦的白骨,有人数到四,有人数到五,烟尘不断袭来,他们揉揉眼睛,咳嗽着,重新查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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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对丢了魂的父亲,“我”作为叙述者,始终以日常生活的理性视角,与父亲的颓靡形成张力。在一些学者的眼中,《肃杀》是一篇典型的以“子一代”视角讲述“父一代”的故事,《肃杀》是如此,《盘锦豹子》和《空中道路》也是如此。这种“父子关系”,不仅存在于故事中,更多投射了创作者现实的身份和眼光。

当天晚上,我爸进门回家时,带着浑身的酒气,脸色很不好,我问他怎么又去喝酒,工作找到没有,他没有回话,直接走回屋里。我看见他的腋下夹着我补课用的公文包,那个包比我用的时候显得要旧一些,表面上面多了几道白印,里面装得鼓鼓囊囊,他将公文包很小心地收到衣柜深处。我觉得很奇怪,便趁他不注意时,假装去柜子里取衣服,伸手摸到那个公文包,其质地坚实,轮廓突出而危险,甚至能感受到皮革下面隐藏着的冷硬与锋利,这让我想起了在医院时听到过的那则新闻。 那段时间里,我爸每天出门很早,非常固执地去寻找肖树斌和那辆尚未归还的摩托车。他凭借酒后残存的记忆,先是去往肖树斌儿子所在的体校,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,一辆一辆检查外面停放着的摩托车,他想,那或许意味着三十分钟的登场时间,同时,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,体校里也并非个个人高马大,也有毫无精神的孩子,像他的儿子一样,病恹恹地在操场上跑步,一圈又一圈,步伐沉重,胳膊毫无力量地垂在两侧。他在校门口搜寻未得,又跑去车库和教学楼里,警卫问他是谁,来干嘛的,他也不说话,夹着公文包快步翻墙离去,警卫在后面追赶,追到一半停下来,他不敢放松,仍继续疯跑,直至筋疲力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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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读者也要跟着放弃的时候,肖树斌再次出现了。他并未放弃信仰。那段描写像一场祭祀,像一场梦,更像热血战士肖树斌即将发起最后一次冲锋——肖树斌摇动红旗,球迷们唱起歌,“就像一场虔诚的祷告。”班宇在小说中表现了一代东北人的困境, 但他们的生活也绝非毫无生机可言,恰恰相反, 故事里的主人公常常会在困顿之时迸发出生命的尊严、 力量与诗意, 摇旗呐喊的肖树斌便是其中之一:他已身处困顿, 却充满了逃逸的冲动、 突围的能量和对自由的渴望。 而置身于狂热的人群中、静默不语的我和父亲,则是另一群沉默的大多数……

我们坐的是即将报废的无轨电车,自从那场事故之后,全部无轨电车都要停掉,这辆车也不例外,正在履行它的最后几次使命,它庞大而破旧,慢吞吞地行驶,两条长长的辫子拖在半空上,在立交桥底下盘旋、绕转,车厢四面漏风,震颤得很厉害,街道在闪光,无轨电车经过两侧的饭店、练歌房和洗浴中心,几处商铺正在翻修,门口堆着新鲜而潮湿的沙土,我爸站我在身后,扶着栏杆,一言不发。那天刚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雨,我们虽然在车里,但也能感受到空气正一点一点变冷。无轨电车走走停停,走到两洞桥附近时,开始剧烈颠簸,雨后的桥底遍布泥坑,车辆由此经过,起起伏伏,像是开在弹簧上。两洞桥上方还经常有火车经过,拉着树木或者钢铁,从更北的地方缓慢地开过来,防雨布随意地铺在上面,每次过火车时,底下的桥洞里便轰隆作响,仿佛即将坍塌一般,那天就是在这种巨大的轰鸣声之中,我们再次见到了肖树斌。肖树斌在桥底的隧道里,靠在弧形的一侧,头顶着或明或暗的白光灯,隔着车窗,离我咫尺,他的面目复杂,衣着单薄,叼着烟的嘴不住地哆嗦着,而我爸的那辆摩托车停在一旁。十月底的风在这城市的最低处徘徊,吹散废纸、树叶与积水,他看见载满球迷的无轨电车驶过来时,忽然疯狂地挥舞起手中的旗帜,像是在冲锋。我相信我和我爸都看见了这一幕,但谁都没有说话,也没有回望。我们沉默地驶过,之后是一个轻微的刹车,后面的人又都挤上来,如层叠的波浪,我们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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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许,肖树斌只要还活着,他的足球梦就也还活着。哪怕经历过下岗、再就业无望、背信弃义等等黑暗的时刻,这些都打不倒他。不过,班宇留给读者的却是一个开放的疑惑:不知道肖树斌得知儿子放弃足球后,会是什么感觉呢?他那双摇大旗的手,会终于放下来吗,他那充满热情的眼神,会暗淡下来吗……

我没有告诉我爸的是,那年冬天里,我在东药宿舍附近总能看见肖树斌的儿子,那个曾经的主力前锋。他皮肤白皙,长相很凶,看起来倒并不比我大几岁,个子虽然还是没有长起来,但已经有女朋友了,两人住在一起,形影不离,十分亲密。那时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运动员的气质,大概已经不在体校继续踢球了,每天只是穿着一件很长的羽绒服,跟女朋友搂在一起走路,他们踏遍这附近的每一个角落,街道、铁路、市场、花园,有时候拎着白菜或者方便面,有时候两手空空。他的女朋友很瘦,半黄的头发扎得很高,经常化很浓的妆,爱穿一条绷得很紧的黑色皮裤。有一次下着很大的雪,我看见她低着头迎面走来,独自一人,穿着过时的旧毛衣,瑟瑟发抖,毛衣上的亮片散发出黯淡的光泽;她单手捏紧松垮的领口,双唇紧闭,眯着眼睛,每一步迈得都很艰难,忽然一阵冷风吹过,树上的大片雪花落在她长长的假睫毛上,那一刻,我觉得她真是好看极了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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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父辈会把(下岗)这个事情,讲述得轻描淡写,好像这个事儿既然是必然发生的,我们就没有必要为它渲染上一种强烈的悲剧色彩。可能还得再往前走一走。只有当这个时间段过去之后,我们才有机会回头重新讲述这个事儿。这是人理解时代和理解自己的一种方式。提供了普遍上情感的记忆,哪怕不是东北人,也能理解当时这片土地上的人们,这是比时代数据更为切近人的心灵的一部分。”

—— 班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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